秋风如刀,割裂夜色,也切断了明军最后的戒心。也先的战鼓仿佛自地底而来,穿透山林的厚重沉默,如狼群嘶吼,杀气扑面。瞬息之间,整座风磨岭仿佛炸裂开来,无数铁骑从林间冲出,如潮水倾泻,淹没山谷。
三大营尚能稍作抵抗,老兵反应迅速,竖起拒马,列出长矛阵,勉强稳住外围阵脚。可那些临时征召的所谓卫所军却根本来不及集结,便被震天杀声击溃。他们甚至不知道敌人从何而来,许多连兵器都未曾握紧,便被铁蹄碾作肉泥。
“大敌已现!列阵迎敌!”樊忠声如洪钟,斥责麾下兵卒退怯之态,亲率亲兵数百,于山道南侧筑起临时拒马防线,硬生生挡住了第一波骑兵冲锋。
他目光扫向远处,只见王振惊慌失措的在豪华的中军大帐外面转悠,面如土色,瑟缩的样子,仿佛丢失了魂魄一般。他不知道的是在中军大帐里面的朱祁镇,早已惊醒,虽然赶紧穿上了战甲,但这一层铠甲根本抵挡不住内向的恐惧,早已吓得跪伏在帐中,呼吸急促,几欲昏厥。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御驾亲征?”他咬牙低吼,回首大营:“范广、刘安、杜瑜,随我整军!”
范广与刘安两人亦已调度不及,山谷太窄,骑兵又灵活穿插,火铳根本派不上用场,只能凭弓矢和白刃硬抗。他们本就对王振的仓促出征心有不满,如今面对如此局势,却又不能擅自做主,只得硬扛。
“左侧翼已破!”斥候狂奔而来,脸上满是血污,“范将军请即刻派兵增援,否则敌骑将绕后劫营!”
范广眼角抽动,却没有立刻下令。他沉声看向主帐方向,咬牙切齿道:“张辄在哪?这蠢货还不快调兵?这么大的动静,他这个主将竟然找不到了,这么个草包,如果这次老子活着,一定要摘了他的脑袋!”
张辄此时正狼狈地躲在山坳之中,一脸惶恐:“怎么会……怎么会这样……不是说敌军不过数千残部吗?怎么可能有这许多骑兵……,他们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完了,完了……”
“主将竟不知敌兵数量,竟不设重哨防伏!”跟在张辄旁边的杜瑜怒极反笑,“张辄,你连兵书都没读过吗?”他真的有些绝望了,张辅的这两个兄弟比起张辅差远了,凭借从龙之功,得了一个国公爵位,让他掌控五军都督府,结果现在就这么个水平。
“我……我……王公公让本官领军,本官只是听命行事!”张辄急得直跺脚,“我、我立刻派兵调后军……”
“已经来不及了!”杜瑜怒喝,“若再犹豫,全军必溃!特么得,一将无能,累死三军。”
他一拽战袍,提刀跃马,朝着山道东侧疾驰而去,欲重新布阵。可山道已被骑兵截断,无数残兵败卒在泥泞中逃窜,溃不成军。
王振仍未从震惊中清醒,待亲兵报来“樊忠私自调动兵力”时,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赞许樊忠有临机应变的能力,而是惊怒:“他是何人?竟敢擅自发令?军中号令皆由张辄掌控!”
“王公公,此时若不由能者断事,只怕再拖片刻,连皇上都难保了!”一名亲卫大着胆子劝道。
“你这是犯上!欺君!”王振暴怒,拔剑欲斩,“谁敢违命,皆以谋逆论处!”
那亲卫一惊,噤声退后,虽然他看不惯王振,但这么多年的积威,还是让他不敢反驳,把目光瞥向其他地方,却只见身侧不远处已有人开始私自退军——是部分卫所军校尉,眼见大势不妙,竟带兵从西山小道溃逃。
军心已乱。
营中火把摇曳,帐幕倒塌,哭喊之声混杂战鼓号角。朱祁镇终于被惊得站起,双目惊恐:“王振,王振!朕……朕……你不是说敌军不过万余?不是说这次北伐非常容易么,你……你……你竟然也骗朕……”
王振已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得跪伏于地继续狡辩,推脱责任:“陛下息怒,是……是张辄失察!”
“张辄?张辄是你爹啊,你就要听他的?而且你不是说他有兵略?你不是说杜瑜等人只是匹夫勇夫么?”朱祁镇声嘶力竭,近乎癫狂,“你不是说这是一次凯旋之战,是昭告天下之旅?这,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话音未落,帐外传来一声长鸣,是号角。
范广亲自带队反击,已陷重围之中,眼看被合围殆尽,仍然奋战不退。他用最后一声号角,向全军传递分散突围的信号。
这已不再是战斗,而是屠杀。
山谷太狭,粮草车堵死道路,老弱士卒无从撤退,骑兵从两翼掩杀,弓箭如雨,火把照映出的不是胜利的金甲,而是横尸遍野的炼狱。
“陛下!快!请随我突围!”樊忠带着二十余亲卫杀入主帐,浑身浴血,面色铁青。他是明军中最后还能镇定下来的将领之一,此刻已无心计较上下级之别,直接将皇帝扯上马背。
“张辄!范广呢?”他一边护送皇帝,一边嘶吼。
“他还在东岭……断后。”刘安沉声回答,眼神黯淡。
杜瑜则怒目看向王振:“你还不走?还要死在这?”
王振却不动,似是吓傻了。
“留他一个人在这吧。”樊忠冷声道,“他要真有命,那就算他福大命大。”本想着把王振顺手杀了的,想想还是让他留在战场上,亲眼看看他的胡作非为的后果。
谁都未再管王振。他的亲信早已溃散,身边只剩两个太监与一名老弱亲兵。他跪坐在破碎的帐篷边上,望着天空,呢喃着:“不会的……怎么会这样……是你们误了我,是你们……”
他不知道,在也先精心布置下,这场“猎杀”才刚刚开始。
小皇帝在残军护卫下突围而去。秋夜如墨,月光冷清,山谷的火光却映红天际。
一位斥候策马赶回,低声对杜瑜道:“东岭……范将军没撑住。战死了。”
杜瑜一震,面如死灰。
风磨岭的战鼓终于停下了。
在这个寂静的秋夜,大明三大营——那个昔日镇守四方、令北虏胆寒的老军魂,埋葬在血与火的废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