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的酒气与喧嚣,一夜过去,便从赵小丽的记忆里淡了个干净。
取而代之的,是清晨六点半,汇川服装批发市场那股子混杂着布料、汗水和廉价早餐独有的味道。
“哗啦——”
一声声卷闸门被猛力拉开的刺耳摩擦,宣告着新一天“战斗”的打响。
赵小丽站在市场入口,晨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她脱下了那身显得有些拘束的连衣裙,换上了轻便的牛仔裤和白衬衫,脚上是一双平底布鞋。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硬皮小本子和一支圆珠笔,指节因为用力有些发白。
昨晚赵淑芬的那些话,字字句句,都砸进了她心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每一张堆满笑意的脸孔背后,都可能是一本精打细算的账。每一句听着无比熨帖的客套话里,都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利益算盘。
她原以为,来这特区,是学服装生意。直到昨晚那顿饭局之后,她才算真正咂摸出点味儿来——在这里,首先要学的,是看人,是读懂人心。
豹哥也不晓得啥时候摸到她旁边的,嘴里照旧叼着根没点火的烟屁股,眯缝着双眼。
“咋样,丫头,心里有谱了没?”
赵小丽下巴颏用力一点。
“豹哥,咱们先从东区那片儿下手!”
“得嘞!”
赵小丽飞快地在各个档口上溜达,手里的笔在她那个硬壳小本子上一刻不停,“刷刷刷”地划拉着。
“东区117号,男士夹克,货堆得跟乱葬岗似的,颜色款式啥的都特么搅和一块儿了,整个一杂货铺子!”
“东区125号,那老板娘,嘿,整个一欠她八百吊钱的脸,张嘴就是‘爱买不买,不买滚蛋’!”
“东区138号,港风衬衫,料子不错,就是挂得能喂长颈鹿了,灯光也跟鬼火似的,再好的光泽也给糟蹋了。那老板倒好,自个儿在那儿吞云吐雾,屁都不放一个,等着生意上门呐?”
豹哥斜着眼瞟了瞟赵小丽本子上那鬼画符似的密密麻麻的字,嘴角几不可察地往上撇了撇。
赵总这闺女,还真不是个绣花枕头,肚子里有点东西。
走到一个卖牛仔裤的档口,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头发烫得时髦。档口里放着震耳的摇滚乐。
他家生意不错,但所有裤子都按尺码一摞摞堆在货架上,顾客看不清底下裤子的版型和细节。
赵小丽略一停顿,走了过去。
“你好,我是公司的赵小丽。”
年轻老板抬头看她,又看她身后的豹哥,把音乐声调小了些。
“豹哥,小丽小姐,有事?”
“给你个建议?”赵小丽指着那堆牛仔裤,“不同款式的裤子,都拿一条出来,斜着挂在墙上?”
她比划着。
“再找个塑料模特,把最潮那款喇叭裤穿上,摆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让人一眼看到上身效果。”
年轻老板挠了挠头,似乎在琢磨。
豹哥抱着胳膊,没出声。
“这样……能行?多占地方。”
“占一平米地方,如果能多卖十条裤子,值不值?”赵小丽反问,语气带着几分母亲的影子。
年轻老板咬了咬牙:“行!我试试!”
他当即找来衣架和钉子,叮叮当当地布置起来。
不到十分钟,一个路过的外地客商被门口穿着喇叭裤的模特吸引,停步,摸了摸料子。
“老板,这个版型,所有尺码给我来二十条!”
年轻老板脸涨得通红,冲赵小丽猛地竖起一个大拇指。
赵小丽心里涌起一点成就感,在本子上重重画了个勾。
但这喜悦没持续多久。
下一个档口,她碰了个硬钉子。
那是一家卖中老年妇女服装的店,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大婶。
店里衣服款式实用,布料结实,但颜色多是沉闷的藏蓝、灰黑。陈列方式是用一根长铁管子,把所有衣服密密麻麻串在一起。
“婶儿,你家衣服料子好,要是能搭配一下就好了。”赵小丽诚恳建议,“比如这件深蓝色外套,里面配一件米色衬衫,再搭条围巾,挂一起卖。顾客一看就知道怎么穿好看,说不定就一套都买了。”
胖大婶嗑着瓜子,眼皮未抬,瓜子壳“噗”地吐在地上。
“小丽小姐,你说的都是大商场那套,我们这儿搞批发,不搞零售。来拿货的二道贩子,只认价格和布料,谁管你怎么搭配?”
她拍了拍衣服,“做生意的,讲究实惠。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不顶用!你妈都没让我这么干过。”
一句话把赵小丽堵了回去。
她脸涨红,看向豹哥。
“嫂子,甭往心里去,小丫头片子嘛,好心,就是嫩了点,想法多,不奇怪。”
他胳膊肘轻轻一拐,就把赵小丽带离了那档口几步远,凑到她耳边,嗓门儿刻意放低了不少,带着他那特有的烟草味儿。
“那大姐们儿啊,还真没瞎咧咧。”
豹哥从兜里摸出他那宝贝烟盒,磕出一根烟屁股叼嘴上,却没点火,“你想啊,她那货,是卖给谁的?乡下集市那些个小老板娘们儿!”
“人家买家图啥?”
“第一,得禁得住土,耐脏!”
“第二,得结实,穿不坏!”
“至于好不好看,那都是后话。”
“你整个啥劳什子‘搭配’,在人家眼里,那就是白饶钱,冤枉!”
“这……这就是我妈常念叨的‘接地气’?”
“可不就是这个理儿!”
豹哥把嘴里那根没点着的烟屁股取下来,在指间捻了捻,“啥叫接地气?”
“说白了,就是你得门儿清,你这摊子玩意儿,究竟是卖给哪路神仙的。”
“卖给谁,你就得说谁能听进去的嗑儿,整谁能瞧明白的活儿,懂不?”
赵小丽默默地从她那个斜挎小布包里掏出硬壳本子,翻开,笔尖在本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笔一划,力透纸背地刻下了“接地气”和“因地制宜”这八个大字。
“啪”的一声,她把本子利索地合上,塞回包里。
再抬起脸蛋儿时,虽然眼圈还有点儿不易察觉的红,但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不服输的光亮,声音也恢复了之前的清脆。
“豹哥,不在这儿磨叽了,咱们奔西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