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三日·吴兴·乌程县外
乌程县外方圆数里内,一片肃杀之气。
八万汉军在此安下连绵营寨,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虎视眈眈地锁定了前方的城池。营地中,伐木声、铁锤敲击声不绝于耳,工匠与辅兵们正热火朝天地打造着云梯、冲车、投石机等攻城器械,空气中弥漫着新斫木料的清香与紧张的备战气息。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肃。平吴都督王僧辩正与军师毛喜、长史蔡景历围在巨大的沙盘前,手指在代表乌程县的模型上比划着,低声商讨着进攻策略。
沙盘上,乌程县城墙高耸,护城河环绕,显示着这块硬骨头并不好啃。
“都督,乌程县此前被三吴士族视为堡垒,花费重金加固,城墙加高了近三丈,墙基也进行了拓宽,异常坚固。” 毛喜指着沙盘,语气凝重,“城内守军以沈氏为核心,聚拢其宗族、依附的佃户、部曲,约有两万之众,皆为私兵,训练和装备优于普通郡兵,部分精锐甚至有皮甲甚至铁甲。沈恪在此经营多年,颇得人心,此时为保家业,士气必然旺盛。强攻……恐怕会是一场硬仗,伤亡不会小。”
王僧辩双手撑在沙盘边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定乌程模型,闻言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却充满力量:“毛公所言不虚。这三吴之地,自东晋以来便是世家坞堡林立之地,几乎没有一座城是好打的。这些士族,把家业看得比命还重。但是——” 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道精光,“我汉军自起兵以来,怕过打硬仗吗?孝宽在玉壁、大王在邙山,哪一场不是啃下来的硬骨头?传令下去,让工匠加快器械打造,三日后,我要看到第一批云梯和冲车能用!”
蔡景历捋着胡须,沉吟道:“都督,强攻虽是我军所长,但若能以巧破力,减少儿郎们的伤亡,岂不更好?” 他手指在沙盘上乌程四周划动,“我军可效仿围城打援之策。以少量兵力,多树旗帜,虚张声势,围住乌程北门与西门,做出主攻态势。而在南门与东门外,则选择有利地形,埋伏精锐。吴郡(苏州)、会稽郡(绍兴)的士族与沈氏同气连枝,唇亡齿寒,见乌程被围,极有可能派兵来援。他们的援军若要入城,南门、东门是必经之路。届时,我伏兵尽出,既可歼灭援军,又能打击三吴士族的联军士气。”
毛喜眼睛一亮,补充道:“蔡长史此计甚妙!此外,我们还可以通知驻扎在东阳郡的王琳。此人虽拥兵自重,有些脱离掌控,但与三吴士族素有旧怨。若会稽士族主力北上救援乌程,后方必然空虚。可命王琳趁机出兵,直捣会稽士族的老巢!抄了他们的根基,看他们还如何支援沈恪!”
提到王琳,王僧辩眉头微皱,有些不确定:“王琳此人……野性难驯,数月来与我们若即若离,自行其是。如今我们军令,他还会听吗?别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毛喜却显得颇有把握,分析道:“都督放心,王琳此人,虽桀骜,却重情义。他在鄱阳湖落魄时,是我们接济了大半年的粮草,助他站稳脚跟。后来他意图东进,我们亦未加阻拦,反而提供了部分粮秣。此乃恩情。再者,抄掠富庶的会稽士族坞堡,粮草、财货、人口唾手可得,对他而言是巨大的诱惑,有利可图。于情于利,他出兵的可能性都极大。我们只需以平等口吻,告之机会,他多半会动心。”
王僧辩思忖片刻,觉得毛喜分析在理,便决断道:“好!那就依二位军师之策。立刻派人携带我的亲笔信,快马赶赴东阳,面见王琳,陈说利害,邀他共击会稽!同时,传令各军,按蔡长史所言,开始部署围城与打援兵力!”
这时,帐外卫兵高声禀报:“都督!候元帅派人从南面送来急信!”
“哦?侯瑱的信?” 王僧辩示意将信呈上。他展开信笺,快速浏览,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随即化为一丝哭笑不得的无奈。
蔡景历和毛喜好奇地看着他。蔡景历问道:“都督,侯都督信中说了什么?可是福建道战事顺利?”
王僧辩将信递给蔡景历,苦笑道:“何止是顺利……侯瑱这小子,动作快得惊人!信上说,他已经横扫福建道,刚刚拿下了永嘉郡(今温州),正准备进军临海郡(今台州)。听说我挂帅征讨三吴,特意来信询问,是否需要他率军北上,与我南北夹击三吴士族,共分其功……这小子,胃口真是不小,刚吞下福建,眼睛就又盯上浙东了!”
蔡景历接过信仔细看了看,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安慰道:“都督不必介怀。福建道多是前朝留下的官员和地方豪强,抵抗意志本就不坚,侯都督麾下又多岭南精兵,熟悉山地作战,进军神速也在情理之中。这未必是坏事。” 他略一思索,建议道,“不妨给侯都督回信,若他已攻占临海,则请他在临海郡暂时休整兵马,等待我部消息,不必急于北上。”
王僧辩挑眉:“军师的意思是……真打算分他一杯羹?这平定三吴的首功……”
蔡景历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算计的光芒:“都督,功劳自然以我部为主。让侯瑱在临海待命,实则另有用处。三吴士族若见事不可为,很可能会选择逃跑。往哪里跑?往西是我军,往北是长江,往南……临海郡有优良港口,是他们乘船出海,逃往海岛甚至流求(台湾)的最佳选择。让侯瑱部在临海守着,正好可以截断他们这条最重要的退路!此乃一石二鸟。再者,东阳王琳毕竟是个变数,万一他击败会稽士族后,野心膨胀,不服王化,甚至想与我们争夺三吴,有侯瑱在南面,我们两路大军便可形成夹击之势,将他锁死在浙中,免得他流窜到岭南,成为新的祸患。”
王僧辩听完,抚掌赞叹:“妙!军师思虑周详,高明!就依此计回复侯瑱!告诉他,守住临海,截断海路,便是大功一件!” 他心中那点因侯瑱进展神速而产生的微妙不快,此刻也烟消云散,反而觉得有此强援在侧,平定三吴更添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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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乌程沈氏大宅内
与城外汉军大营的肃杀激昂不同,沈氏大宅内弥漫着一种绝望而压抑的沉重气氛。
家主沈恪端坐在正堂主位,面容原本儒雅,此刻却因焦虑和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堂下,他的族叔沈纶跪伏在地,鼻青脸肿,嘴角还挂着血丝,显然是刚被沈恪下令痛打了一顿,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时,派往汉军大营的使者沈文快步走入,脸上带着惶恐和失败后的灰败,向着沈恪深深一揖,声音干涩:“家主……汉军都督王僧辩……再次拒绝议和。其态度极其强硬,言……言说让您……洗净脖子等着……”
“砰!” 沈恪猛地一拍身旁的黄花梨木茶几,上好的茶盏被震得跳起,摔落在地,碎瓷四溅。“欺人太甚!王僧辩!匹夫!” 他胸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
接连三次被无情拒绝,沈恪彻底明白了汉军的意志——这不是普通的惩戒或勒索,这是要彻底摧毁盘踞三吴数百年的士族根基!汉国的国策本就是要打击、削弱、乃至消灭这些地方豪强,而他沈氏,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因为沈纶的愚蠢,撞到了枪口上,成了汉军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毒蛇般盯在瑟瑟发抖的沈纶身上,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他此刻真恨不得将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老家伙千刀万剐,剁碎了送到汉军营前,或许还能平息对方些许怒火。
但他残存的理智告诉他,事已至此,杀一个沈纶毫无用处,只会让族人更加离心离德,让汉军看笑话。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无力。摆了摆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对沈文和一旁的管家吩咐道:“传令下去……所有沈氏男丁,凡能持兵者,自今日起,全部上城防守!各房库藏钱粮、布帛,除留下老弱妇孺最低所需,其余全部充作军资,分发下去!告诉所有人,乌程若破,沈氏便亡!没有退路了!”
接着,他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到沈纶身上,声音寒彻骨髓:“老狗,你听着。我知道你在三吴士林厮混几十年,在吴郡、会稽几家那里,还有几分薄面。我现在放你出城,给你三天时间,去吴郡、去会稽,去给我哭、去给我求!把唇亡齿寒的道理给他们讲明白!务必请动他们发兵来救乌程!” 他顿了顿,俯身逼近沈纶,一字一句,如同来自地狱的诅咒,“若是你请不到援兵……待乌程城破之日,我第一个让你那宝贝儿子沈法通,给全城沈氏族人陪葬!听清楚了吗?”
沈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听到儿子名字,更是浑身一颤,涕泪横流,想要磕头求饶,却因伤势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连连以头触地。
沈恪嫌恶地扭过头,不再看他,对左右喝道:“还愣着干什么?给他一匹马,一些盘缠,立刻押送出城!记住,是‘请’他出城求援!” 他特意加重了“请”字,手下会意,立刻上前,将瘫软的沈纶半拖半拽地拉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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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丹阳郡前往建康的官道上
春风和煦,官道两旁的杨柳吐露新芽,田野间已有农人忙碌的身影。一支约五百人的汉军精锐,护送着一辆宽大而舒适的牛车,正不疾不徐地向东行进。牛车装饰简朴却不失威严,正是汉王之子、此次“负伤”的刘英的车驾。
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褥,刘英半靠半躺着,身上盖着薄毯。他脸色有些苍白,那是失血后的自然反应,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得意。他透过微微晃动的车窗帘隙,望着车外湛蓝高远的天空,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自残受伤,虽痛彻骨髓,但值得!这苦肉计一出,不仅彻底消除了父王心中可能因沈氏之事产生的疑虑,更将“行刺”的罪名牢牢钉死在了那些江南士族头上,为父王出兵三吴提供了最完美、最不容辩驳的借口。他甚至可以想象,当消息传回建康,父王会是何等震怒,又会是何等……心疼自己这个“忠心为国”、“不畏艰险”却惨遭“士族暗算”的儿子。
‘父亲啊父亲,’刘英心中暗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毯子柔软的边缘,“您英明一世,或许能猜到几分真相,但那又如何呢?您只会心疼儿臣受的苦,体谅儿臣这为大局、为铲除那些盘根错节的士族毒瘤而不得不行的‘无奈’之举、‘牺牲’之策。毕竟,结果是对大汉有利的,不是吗?”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最后一丝因伤痛和谋划带来的紧绷感都吐出去。
未来,是属于他的。这江南的锦绣河山,乃至整个天下,他都要一步一步,牢牢握在手中。
车驾平稳,向着建康,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