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在键盘上投下一片孤绝的冷白,像落在他指缝间的雪。屏幕上的光标一明一暗,像心跳,又像远处灯塔最后一次闪烁。李澄心敲下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把回忆重新拆开,再重新缝合——拆得血肉模糊,缝得天衣无缝。
他并不去改动那个早已注定的终点,因为他也不知自己在修行异界的终点到底是什么,甚至他无法去考量他在那修行异界所发现的在这个现实世界中也许成为了大逆不道。他只是用自己那无论被人当做幻梦还是妄想的修行异界的经历记录下来,仅此而已。
窗外的风掠过旧铁栏杆,发出断续的呜咽。李澄心听见自己的呼吸混在键盘声里,像两个陌生人隔着时空对坐,谁也不肯先开口。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到凌晨三点十七,他不困。因为困意是留给还有明天的人。而他此刻拥有的,只是昨夜反复退回的月台、一盏不肯熄灭的台灯,和一段匪夷所思的故事。
突然,好似错觉,他的魂脱离了身体。没有风,没有光,甚至没有声音,就像一张纸从书里滑落。魂的虚影没有重量,自然也无法在镜中成像,但他“看见”了李忘川——不是用眼睛,而是像用整个胸腔去撞击一个名字。
心脏骤然收紧,呼吸从气管里被抽走,像有人拔掉了浴缸的塞子。可身体还在工作,苍白的手指仍机械地敲着键盘,仿佛那具肉身只是被提前写好的程序。
恐惧来得比魂的飘离更快。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未完成的恐惧”。他想起给儿子掖被角时,孩子睫毛上还沾着泪珠,那句“爸爸,不会离开你”卡在喉咙里,现在成了卡在因果里的倒刺。
他想喊,想动用修行异界里移山填海的神通,却发现魂没有声带,神通没有坐标。他像一片被风吹散的烟,越飘越高,而身体在视野里渐渐缩成一粒发着微光的尘埃。
魂在虚无中游荡,眼前浮现出两个旋涡:一个漆黑如墨,通往轮回;一个泛着青灰色的光,通往修行异界。没有第三条路。
就在此时,他看见左手掌心浮起一根丝线——透明,却带着血管破裂时渗出的浅殷红。丝线只有一条,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另一端遥遥系向某个他还来不及告别的方向。那是他的儿子。
不甘像岩浆一样从魂的裂缝里喷出来。凭什么天地可以这样粗暴地切断一个父亲?凭什么道可以罔顾三千年的修行,连一句解释的时间都不给?
眉心突然灼烧起来,像有人用烧红的烙铁按在魂魄最薄弱的部位。裂缝出现了,先是头发丝细的一道,接着绽开成一道伤口——魂没有血,但他分明感到温热的液体从眉心淌下来,顺着鼻梁,在下巴悬成一滴不存在的血珠。
裂缝继续扩大,直到变成一枚竖着的眼睛,半睁着,承受整个天地的威压。那不是肉体的眼睛,是修行异界里淬炼出的“天地法眼”,能照见因果,能锚定虚空。
法眼睁开的一瞬间,魂突然有了重量,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猛地拽住。他看见了自己的身体,那具仍坐在台灯下的肉身,后颈微微前倾,像一座等待魂归的码头。
魂开始下坠。不是坠落,是逆流而上——像一尾逆着瀑布游动的鱼,从九天之上一点点沉回人间。游离的虚影重新收拢,裂缝里的眼睛渐渐闭合,最终化作眉心一道浅金色的纹路。
键盘上的手指突然停了,李澄心听见自己胸腔里传来一声久违的、带着痰音的深呼吸。台灯的光斑里,那粒未化的雪终于化了。
可是他却愣在了电脑前,因为回归的那一瞬,他好似看清了真相。
台灯的光斑陡然碎裂,像一面突然崩开的镜子,所有记忆同时倒灌,第一次吞下安眠药的那个深夜,白色药片在舌尖化开的苦味原来就是死亡的味道。
他亲眼看见自己倒在键盘前,屏幕上的光标永远停在“对不起”三个字后面,像一把钝刀切断了呼吸。那时,一条无形的龙影从虚空中垂落,鳞片泛着幽蓝,龙须缠住他尚未冷却的魂,发出低沉的、带着远古回响的召唤——
“醒来。”
此后每一次“苏醒”都只是龙魂借给他的一息。修行异界的山川、雷劫、星辉,乃至他自以为一步步修出的境界,不过是为这具早已死去的肉身续命的柴薪。
每在异界突破一次,现实里就多一次睁眼;每斩杀一头妖魔,心脏便多跳一夜。所谓三千年的修行,不过是把死亡拉成一张越来越薄的纸,让执念得以反复书写。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苍白、静止、没有脉搏,却仍在键盘上留下残影。那根本不是活人的手,而是龙魂用“遗憾”与“愧疚”两根线操纵的傀儡。
屏幕右下角的时间凝固在03:17,秒针不再跳动,像被谁按了暂停。 他缓缓抬手,看见自己的皮肤下透出淡青色的血管——不是血在流动,是异界灵力沿着道之逆鳞的纹路,做最后一次循环。
“原来……我早就死了。” 这句话没有声音,却在房间的四壁来回撞击,像空棺里的回声。 道之逆鳞发出最后一声裂响,像冰河乍破,仿佛是在认可他的答案。
束缚解除,死亡终于显形——那是一扇漆黑的门,没有锁,没有回头路。 他站起身,合上电脑,屏幕的光熄灭,台灯的光熄灭,整座城市的光熄灭。
黑暗里,他听见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低语: “去吧,用你已死的魂,去战那不可战胜的敌人。 这一战,不为长生,只为偿清道之逆鳞的债。”
他点头,整了整并不存在的衣领,像赴一场迟到的约会。 “凡尘已了,情缘已断,轮回已见,因果已明。” 他轻声念出这四句,像在给自己签发一张单程船票。
然后,一步跨入黑暗。 没有风,没有光,没有声音。 可最终他还是回了头,他略微的思索,终于像是下了某种决定,转身再次步入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