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春十六年冬,御花园的梅枝覆着新雪。
十六岁的邵庭立于朱红廊柱下,狐裘领口缀着明珠,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幽幽清辉,衬得他那张褪去稚气的脸愈发冷冽疏离。
邵庭指尖拂过梅瓣上凝结的冰凌,寒意沁骨,他忽然听见身后积雪被踩实的声响。
“殿下。”
周璟安的声音比四年前沉了许多。
月白锦袍外罩墨蓝大氅,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翰林院的象牙腰牌——自去年秋闱放榜,这位曾怕虫的少年,已成了邵国开朝最年轻的进士。
自从四年前他在偏殿摔碎那瓶药,邵庭断药后,声音虽未完全恢复,却能断续发声。
只是此刻廊下扫雪的宫娥正偷眼张望,他只得沉默以对。
周璟安解下大氅替他披上,指尖在系带处微微一顿。
邵庭唇角轻动,无声吐出两个字:「大哥。」
周璟安会意,执起他的手,在掌心缓缓写字。
带着薄茧的指尖划过嫩白肌肤,那些字句仿佛比炭炉更灼人:「大哥截获许家与北狄王庭密函,已启程押送证人返京。」
“御史台今日又参了许家。”他压低声音,呵出的白雾轻轻拂过邵庭耳尖,“说他们私贩军械给北狄。”
邵庭微眯眼眸,弯身在雪地上划出四个字:「苦无实证。」
这四年,他随周璟安习得一手漂亮的行书,笔锋刚柔并济,一如他藏于公主之名下的锋芒。
“不过……”周璟安忽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递到他眼前,“大哥意外在北狄皇室中找到了这个。”
铜质令牌上,印着一个小小的“许”字,是许家用于密信往来的身份标识。
“大哥的意思是……”他忽然凑近,温热的掌心覆住邵庭冻僵的手指,语调低缓,“等春猎时陛下亲临雁门关,再当众揭破。”
远处传来宫婢的笑语声,邵庭迅速将令牌塞回他袖中,顺势在他掌心写道:「母妃知道吗?」
周璟安目光微敛,轻声道:“娘娘现在正陪着陛下看《寒梅图》。”
那幅画看似风雅,实则暗藏北狄边境布防图。上月由一名乔装成画师的暗卫悄然送入宫中。
邵庭唇角微扬,点头示意。
四年来,汐贵妃表面吃斋念佛,实则借选秀之机,将六部要员家中一批批女子送入宫中,织就一张潜伏深宫的情报网。
而去年入宫的赵昭仪,正是兵部尚书嫡女。
说来可笑,当年皇后欲将侄女许配周璟晟,却因四年前重启选秀,那位姑娘最终入宫,成了与皇后争宠的宜嫔。
宜嫔虽表面与自己的姑姑——皇后相亲相爱,实则心中膈应至极,常因皇后让她办些“脏事”而暗生怨怼。
“殿下!”小太监慌慌张张地跑来,“太子往这边来了!”
邵庭与周璟安对视一眼,眼中皆闪过一丝戒备。
自从四年前那场赐婚,太子每每见了周璟安,都要阴阳怪气地唤一声“在陪嫂嫂呢?”。
如今太子妃刚诞下嫡子,东宫气焰更盛,若撞上他们独处,怕又是一番难堪。
邵庭指尖微蜷,尚未动作,周璟安已不着痕迹地错前半步,广袖一拂,恰好隔开太子远远探究的视线。
“殿下,这边。”他低声道,指尖在邵庭袖口轻轻一勾,带着他往梅林深处退去。
太子冷笑一声,正要追来,周璟安却忽然驻足,回头冲太子温雅一笑:“太子恕罪,公主畏寒,臣先送她回宫。”
不等太子回应,他已带着邵庭闪入一条隐蔽的宫道。
小道狭窄,积雪未扫,两侧高墙夹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周璟安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如松,月白锦袍在雪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邵庭跟在他身后,狐裘擦过墙角的枯藤,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小心。”周璟安忽然停下,转身伸手扶住邵庭的手腕,“这里石板松动,容易滑倒。”
他的掌心温热,指腹因常年执笔而覆着一层薄茧,触到邵庭腕间细腻的肌肤时,两人皆是一顿。
邵庭抬眸看他,雪光映进眼底,像是无声的询问。
周璟安眸光微动,却并未松手,反而稍稍收紧,带着他稳稳跨过那块松动的石板。
“殿下走得慢些。”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奈的笑意,“臣可不想到时候被大哥责问,说没照顾好您。”
邵庭唇角微扬,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划:「你怕他?」
周璟安挑眉,眼底闪过一丝促狭:“怕倒不至于,只是……”他忽然凑近,呼吸几乎拂过邵庭耳畔:“臣更怕嫂嫂摔着。”
邵庭耳尖一热,下意识偏头,却因小道狭窄,额头险些撞上他的下颌。
周璟安眼疾手快,抬手虚扶住他的后颈,指尖堪堪擦过他的发丝。
两人呼吸交错,雪落无声。
周璟安喉结微滚,终是克制地退开半步,轻声道:“走吧,前面拐过去就是静和宫的后门。”
邵庭点头,却在他转身时,悄悄拽住了他的袖角。
周璟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任由他牵着,一步步穿过积雪覆盖的小道。
*
邵庭推开静和宫后门的一瞬,暖融融的檀香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地龙烧得极旺,与外头的冰天雪地恍若两个世界。
宫女青禾正跪在角落添香,见他们进来,忙低声禀道:“娘娘还在暖阁伴驾,约莫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周璟安微微颔首,动作熟稔如入自家府邸,引着邵庭径直往西暖阁走去。
这四年他出入静和宫不知多少次,连哪个角落摆着冰裂纹梅瓶都记得一清二楚。
“殿下先换下湿衣。”他从紫檀衣柜里取出一套月白常服,布料熏着邵庭惯用的沉水香,“臣去煮茶。”
邵庭却轻轻拽住他袖角,指尖在袖口金线绣的竹纹上轻划几下。
周璟安会意,转身从多宝阁暗格中取出一方棋盘。
黑玉棋子温润如墨,是他去年升任翰林院修撰时,特意寻来送给邵庭的生辰礼。
棋至中盘,外间忽传来环佩叮咚声。
“本宫不过离宫半日,你们倒是悠闲。”汐贵妃笑吟吟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未散的暖阁香气。
周璟安起身行礼:“娘娘圣安。陛下今日气色可好?”
“陛下看了北境送来的军报,精神甚佳。”她一边说,一边落座,目光却落在那方棋盘上,唇角微扬。
黑子已呈合围之势,仿佛一场蓄谋已久的伏击。
“周将军后日抵京。”她语调轻缓,似随意提起,“正好礼部拟的婚期都在春日。”
“咔嗒——”
邵庭忽然落下一颗白子,声音清脆,在烛火摇曳中格外刺耳。
白玉棋子泛着冷光,竟在黑子重重包围中撕开一道缺口——
汐贵妃话音一顿,眼中掠过一丝复杂神色。
邵庭抬眸,无声地看向她,指尖在棋盘边缘轻轻一叩。
——「我不嫁。」
汐贵妃笑意微敛,指尖轻轻摩挲着腕间的翡翠镯子,半晌才道:“庭儿,婚约已定,不是儿戏。”
邵庭不语,只是又落一子,白棋步步紧逼,竟将黑子逼入绝境。
周璟安站在一旁,眸光微沉,却并未开口。
汐贵妃看了他一眼,忽然轻笑:“怎么,周翰林也觉得这婚约不妥?”
周璟安垂眸,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臣不敢妄议圣意。只是……”他顿了顿,抬眸直视汐贵妃,“殿下若不愿,强求反倒适得其反。”
汐贵妃眯了眯眼,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哦?那依璟安之见,该如何?”
周璟安微微一笑,目光转向棋盘:“娘娘方才说,周将军后日抵京。”
“是。”
“那不如——”他指尖轻轻点在棋盘上,恰好落在白子突围的关键处,“先等许国公伏诛,再议婚期。”
汐贵妃眸光一闪,唇角微勾:“周翰林倒是会打算。”
邵庭抬眸,与周璟安对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默契。
——「先除太子,再废婚约。」
汐贵妃看着两人,忽然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容后再议。”她站起身,拂袖道,“周将军回朝后,你们先专心对付许家,至于婚期……”
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邵庭一眼:“总会有转圜的余地。”
邵庭唇角微扬,无声地点了点头。
周璟安垂首行礼时悄悄看向邵庭,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