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席上,众人的笑闹声、划拳时的高呼声,以及此起彼伏的贺喜吉祥话,如同被搅乱的一团麻,糊成一片嗡嗡的杂音,不断冲击着陈河的耳膜。
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唯有八仙桌下,自己膝盖不自觉相撞发出的 “咯吱、咯吱”声,在这一片喧嚣中格外清晰。
陈河坐在这热闹非凡的酒席间,只觉得浑身不自在。
虽说他已然在理智上接受了母亲再婚的事实,可情感上,却实在难以融入这喜气洋洋的氛围,更无法像旁人那般,流利地说着吉祥话。
内心的压抑与烦闷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终于,他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朝着宴席外走去。
邵庭一直在留意着陈河的一举一动,见他起身离开,毫不犹豫地立刻跟着站起身来,快步追上陈河,轻声说道:“我陪你。”
两人并肩走出宴席,来到村子旁的田埂边上。
离开了那片热闹喧嚣,这里瞬间安静下来,仿佛另一个世界。
微风轻轻拂过,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与身后的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陈河缓缓蹲下身,伸出手,用力抓起一把泥土,五指紧紧攥紧,土块在他的紧握下,簌簌地从指缝间漏下,恰似他此刻逐渐流逝的安全感。
“我娘以前说……” 他开口说道“她恨我爹,还有我爷爷。可当他们死了后,她才明白,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连曾经对爹的那份恨,也跟着消散了。”
“如果我娘以后生了弟弟妹妹,她就会发现,我其实并不是不可替代的。” 陈河继续说着,声音愈发低落,像是在喃喃自语。
邵庭突然从背后抱住他。
少年人的胸膛紧紧贴着陈河的脊背,隔着单薄的衣料,陈河能清晰地感受到邵庭的心跳声,那跳动的节奏有力而急促,仿佛比晒谷场上震耳欲聋的锣鼓声还要响亮,一下一下,敲在陈河的心间。
邵庭的下巴轻轻抵在陈河的肩上,温热的呼吸扫过陈河的耳尖,轻声说道:“想哭就哭吧,这儿没人看见。”
“谁要哭?我不能总在庭哥面前流泪吧。”陈河硬撑着笑出声。
“庭哥。”陈河突然停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说......”
“嗯?”
陈河侧过头,暮色里,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像是蓄着一场雨。“你说,人为什么非要长大呢?”
邵庭没有立即回答。
他抬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陈河的眼角——那里干涩,没有泪,却红得厉害。
“因为......”邵庭的声音很轻,“不长大,就没办法保护想保护的人。”
夜风轻轻掠过田埂,吹得周围的庄稼沙沙作响。
陈河微微垂下眼,脸上的表情在暮色中看不真切。
“庭哥。”他又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低了,低到仿佛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我其实......”话说到一半,他却突然停住。
我其实喜欢你,也想保护你,而不是一直被你保护着。
然而过了许久,陈河只是说:“我没事了,我们回去吧。”
“好。”邵庭应道,松开了抱着陈河的手。
两人并肩而立,望着远处依旧热闹非凡的婚宴现场,片刻后,迈着沉稳的步伐,朝着那片灯火辉煌走去。
*
隔天,明晃晃的阳光倾洒在青溪村,似要将每一处缝隙都填满暖煦。
村舍、田埂、溪涧,皆被这日光镀上了一层熠熠生辉的金芒,可这明媚,却未能驱散陈河心底的阴霾。
邵钰脚步匆匆,径直朝着陈河家走去。
远远地,她便瞧见陈河家那扇紧闭的门上,贴着一对鲜艳夺目的双喜,在日光下红得刺眼。
鲜艳的红,无端地让她觉得有些刺目,仿佛在提醒着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她抬手,轻轻敲了敲门,喊道:“陈河,你在家吗?”
屋内传来一阵脚步声,随后门被缓缓打开,陈河探出脑袋。
瞧见门外只有邵钰一人,他脸上浮起几分疑惑:“邵钰,你怎么来了?庭哥呢,怎么没和你一块儿?”
陈河目光下意识地越过邵钰,朝着四周张望,像是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邵钰抿了抿嘴,眼神闪烁:“我有事儿想单独跟你说,你出来一下呗。”
陈河微微皱眉,心底涌起一丝不安,但还是叹了口气,踏出家门,顺手带上了门。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蜿蜒的田埂,朝着陈河家田地旁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的阴凉处走去。
一路上,陈河的思绪乱糟糟的,猜不透邵钰此番来意,脚步也愈发沉重。
到了树荫下,邵钰猛地转过身,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炬,直直地盯着陈河,一字一顿问道:
“陈河,我昨天在宴席上,瞅见你和我哥牵着手,后来还瞧见你们一块儿离席了。你们昨晚到底干什么去了?”
陈河猝不及防对上邵钰那锐利的目光,心里 “咯噔” 一声,瞬间警惕起来,生怕自己心底那份隐秘的、对邵庭的特殊情愫被看穿。
他强装镇定,清了清嗓子,说道:“还能干什么,我心情不好,庭哥看出来了,就出去陪陪我呗。”
说完,又忍不住补了一句“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吃席吃得没心没肺,根本不体谅我的心情。”
邵钰歪着头,眼中的怀疑更浓了,追问道:“你别打岔,那你们牵手干嘛?”
陈河被问得心烦意乱,眉头拧了起来,语气也不自觉地重了起来:“你来找我,就为了揪着这些事儿不放?”
邵钰一听这话,也来了脾气,双手叉腰,大声嚷道:“怎么了,不行吗?我可盼着我哥能考上县里的高中,往后找个文化高、模样俊的漂亮姐姐结婚,就像李清婶的婚宴那么风光。你说,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她的眼神紧紧盯着陈河,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一丝破绽。
陈河闻言,愣了几秒,脑海中如走马灯般,瞬间闪过与邵庭相处的桩桩件件,那些一起在溪边摸鱼、在山间奔跑、在灯下温书的画面,曾经的温暖,此刻却似一把把利刃,直直戳向心窝,疼得他几近窒息。
他垂下眼帘,试图掩盖住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说道:“是,我也盼着庭哥能有那样的好前程。”
邵钰盯着陈河看了好一会儿,她隐隐感觉出陈河的不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具体哪儿不对。
她本想再追问几句,可看到陈河那有些落寞的神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吧,那我走了。”
邵钰顿了顿,从兜里掏出一盒糖,递到陈河面前,嗫嚅道:
“唔,我给你带了盒糖,我拿自己攒的钱买的,你吃了就开心点啊,我走了,别告诉我哥咱俩今天的谈话哦。”说完,不等陈河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
陈河望着邵钰离去的背影,她的身影在田埂上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缓缓收回目光,像被抽去了脊梁,靠着树干缓缓蹲下,双手抱住头,指节泛白。
明年,庭哥就要考县里的高中了,他们不会再天天待在一起了。
等庭哥考上高中,他就好好调整自己。
往后,就把这份不该有的心思彻底深埋,只做邵庭最纯粹的朋友,如此,对彼此都好。
至少,能留住那份珍贵的情谊,不至于彻底失去,最后沦落到一个朋友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