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刘清明投入到新的工作之中。
新单位的牌子要到春节假期后才会正式挂上,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全国防指的防治组。
这个由卫生部主导的小组,是整个防指的核心部门。
原则上,其他所有小组的工作,都是为了配合防治组。
因此,刘清明这个负责协调和调度的专员,比起以前在指导小组的后勤部,有了天差地别的发挥空间。
但他牢记林峥的教诲。
平台更大,行事就要更加小心。
因为会有更多的眼睛,在暗中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早上九点整,他坐上了卫生部派来的大巴车,前往总院一附院。
同车的,是卫生部的专家小组。
这些人,无一不是传染病防治领域的顶尖专家,其中好几位还是院士头衔,在医学界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刘清明看着车里这些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的老者,心中涌起一股敬意。
其中好几张面孔,他前世在电视上见过无数次。
从这一次,到二十年后那场席卷全球的更大危机,他们始终奋战在第一线,用自己的学识和生命,为这个国家和人民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卫生安全长城。
车上的气氛有些沉闷,专家们都在闭目养神,或是低头翻阅着手里的资料。
当他们得知,负责专家组与各单位联络协调工作的,是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刘清明时,每个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流露出了一丝好奇。
一位戴着黑框眼镜,气质儒雅的老专家主动开口。
“小刘同志,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报告李院士,我之前在地方工作,后来借调到体改办。”刘清明回答得不卑不亢。
李院士点点头,没再多问。
体改办和传染病防治,八竿子打不着。
在他看来,这大概又是一个被安排进来镀金的年轻人。
刘清明看出了对方的想法,却没有解释。
他知道,任何解释在此刻都是苍白的,只有拿出实际行动,才能赢得这些国之栋梁的尊重。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探讨的口吻说。
“各位专家,我在来之前,看了一些关于这次疫情的简报。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李院士抬了抬眼皮,示意他继续。
“我注意到,目前我们对病毒传播途径的界定,主要还是集中在飞沫和接触传播上。”
“但是,从临海省那边反馈回来的几例特殊病例来看,患者并没有明确的接触史,发病却异常迅速,而且肺部感染的特征非常明显。”
“我在想,有没有一种可能,病毒除了飞沫传播,还存在气溶胶传播的可能性?”
“气溶胶传播?”
这个词一出,车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专家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刘清明的身上。
在当时,这个概念还非常前沿,只在极少数的学术论文中被提及,远没有成为共识。
刘清明抛出这个观点,无异于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李院士的表情严肃起来。“小刘同志,你这个观点,有什么依据吗?”
“依据谈不上。”刘清明很谦虚,“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猜测。如果存在气溶胶传播,那意味着病毒可以在空气中悬浮更长的时间,传播距离也更远。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一些封闭和半封闭空间内,会出现聚集性爆发。”
“这也意味着,我们现有的很多防护标准,可能需要重新评估和提高了。”
刘清明的话,让在场的专家们陷入了沉思。
这些见解,其实很多都出自他们未来几周甚至几个月后的研究成果。
刘清明现在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拿着人家未来的研究成果,来和人家本人交流。
这种感觉,实在有些无耻。
但效果是显而易见的。
李院士看着刘清明,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认可。
“小刘同志,你的这个思路很有价值。我们会把这个可能性,作为接下来研究的一个重点方向。”
一句话,证明了刘清明已经用自己的“远见”,敲开了与这些顶级专家有效沟通的大门。
他不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联络员,而是真正能参与到讨论中,并提供有价值思路的“自己人”。
这对于后续工作的开展,至关重要。
大巴车缓缓驶入医院。
和昨天苏清璇来时一样,越是靠近核心病区,气氛就越是凝重。
刘清明跟着专家组,在专门的更衣室里,换上了全套的防护服。
当厚重的白色防护服将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戴上护目镜和两层口罩的那一刻,他才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一线医护人员的工作状态。
密不透风,呼吸困难,视野受限。
只是站着不动,额头就已经开始冒汗。
而那些医护人员,每天都要穿着这样的装备,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穿梭在生死之间。
刘清明的心,沉甸甸的。
医院的院长程德全,亲自在门口迎接。
“欢迎各位专家莅临指导!”程德全也是一身戎装,虽然隔着防护服,但依旧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军人特有的干练和刚毅。
他是一位资深的军医,参加过援非医疗队,见识过真正烈性传染病的可怕,因此对这次的疫情,从一开始就抱有极高的警惕性。
简单的寒暄后,专家们在医院相关科室负责人的带领下,立刻前往病房进行实地检查和会诊。
刘清明则留在了院长办公室。
“程院长,目前医院的收治情况怎么样?”刘清明开门见山。
程德全的表情凝重。“不容乐观。”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报表。
“临海省那边传来的最新数字,死亡人数已经超过了八十,很快就会突破三位数。全国其他省份发现的病例也在持续增加。”
“我们医院,普通病房已经全部改造完毕,但按照现在的增长速度,最多一周,就会全部饱和。”
“科研进展也相对缓慢,我们尝试了多种抗病毒药物和治疗方案,对轻症患者有一定效果,但对重症患者,作用不大。”
刘清明说:“我相信,专家组的到来,会给治疗带来新的突破。在那之前,需要我们所有医护人员的坚持。”
“坚持是没问题,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程德全叹了口气,“但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我们的弹药快打光了。”
他指的,是医疗防护物资。
“多谢你们之前送来的那两批物资,真是雪中送炭,解决了我们的大问题。不然,我们院内感染的数字,恐怕要翻一倍。”
“消耗量太快了吗?”刘清明问。
“是的。”程德全的回答很干脆,“非常快。尤其是在重症监护室这样的高风险区域,一套高等级防护服的使用时间不能超过八个小时。口罩、手套、消毒液这些,更是海量的消耗。”
“现有的库存,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如果补充不及时,我们后续的收治工作,甚至医护人员自身的安全,都会受到严重影响。”
程德全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刘清明心上。
他想起了苏清璇昨天在这里看到的那一幕,那位牺牲的年轻护士。
他绝不希望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在此之前,物资的运输和调配,一直是由京警区负责的。”刘清明说,“这样,我马上联系他们,看看下一批物资什么时候能到。”
程德全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
“小刘同志,情况可能和你了解的有些出入。”
“以前指导小组在的时候,给我们的配额是七成,实际到手的数量也相差不大。”
“但自从全国防指成立,后勤保障工作划归给防指的后勤组之后,我接到的新通知是,我们的配额,降低到了五成。”
“降低了两成?”刘清明一愣。
“是的,给出的理由是,要为正在燕郊新建的专科医院,进行物资储备。”
刘清明知道那所医院。
那是参照后世方舱医院模式,紧急兴建的大型临时医院,建成后将极大缓解京城的收治压力。
可那至少是下个月底的事情。
远水解不了近渴。
为了未来的储备,削减眼下正在浴血奋战的战士的补给,这是什么道理?
刘清明当即在院长办公室,拨通了警备区负责此事的张振上校的电话。
电话接通,刘清明自报家门后,直接询问下一批物资的调配情况。
张振在电话那头的回答,带着一丝无奈。
“刘专员,不是我们不给。防指后勤组的人已经来和我们接洽过了,要求我们立刻移交所有物资的运输和调配权,解除警备区在这件事上的职能。”
“他们要全面接手?”
“是的。”
刘清明心里一沉。
“那你们能拖延两天吗?”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张振沉默了几秒,然后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警备区是奉军委的命令负责此事。要解除这个命令,也需要军委下达新的授权文件。这个流程走下来需要多长时间,我也不知道。”
刘清明瞬间就懂了。
张振这是在给他暗示。
官面上的流程,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天,这中间存在一个时间差。
“感谢张主任的提醒。”刘清明郑重道。
挂断电话,他的脸色已经很难看。
他必须立刻和防指的后勤组沟通,以防治组的名义,要求他们保证一附院的物资配额。
他拨通了后勤组的电话,对方的回答非常官方,滴水不漏。
只是强调一切按规定办事,会统筹兼顾,请一线医院放心。
这种官样文章,让刘清明心里更加没底。
他没有再纠缠,直接将情况原原本本地汇报给了组长卢东升。
卢东升听完他的汇报,心里已经在转着弯。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他忽然开口。
他没有直接回答物资的问题,反而问了刘清明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清明,你知道现在市面上的板蓝根,为什么有相当一部分,都来自于清江省吗?”
刘清明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部长,这事吧,是这样的……”
“我在云岭乡任职的时候,为了带动当地经济,确实大力发展了中药材种植,其中最主要的作物就是板蓝根。乡里还和云州制药厂签订了一个千万产值的大合同。”
“按照云药的生产速度,今年的板蓝根产量确实会达到一个很可观的数字。但是,想把药卖到京城市场,并且占据这么大的份额,应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卢东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不容易?现在,这批板蓝根在京城市面上,已经炒到了七十五块一盒,是正常价的十倍以上。”
“这件事,已经引起了相关部门的高度关注。”
刘清明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瞬间明白了卢东升的意思。
“是不是有人,在拿这件事做文章?”
“你很聪明。”卢东升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在全国上下齐心协力,严控物价的时候,你曾经主导的项目,却成了不良商贩牟取暴利的工具。这件事,很容易被有心人拿来说嘴,引申为我们对物资的管控不力,甚至是你个人存在问题。”
“一旦形成这种舆论,我们再去向后勤组要物资,就会变得非常被动。”
后勤组完全可以说,你们防治组的人自己屁股都不干净,还有脸来指手画脚?
这是一个连环套。
先用板蓝根的事情,在舆论和高层面前给刘清明,甚至给整个防治组抹黑,动摇他们的权威性。
然后再利用物资调配的权力,卡住前线医院的脖子。
一石二鸟。
好狠的手段。
“我需要写一个情况说明吗?”刘清明问。
“这份报告需要谨慎从事。”卢东升摇了摇头,“你得先把事情的根源搞清楚。去查一查,这批板蓝根,到底是怎么流到京城市场的,背后是不是有人在恶意操纵。”
“把证据找到,釜底抽薪。至于别的,我来想办法。”
“是,我明白了。”刘清明郑重地点头。
他走出卢东升的办公室,心中的怒火已经快要压抑不住。
他没想到,自己当初一心为民的举措,也会有这样的后遗症。
当初搞板蓝根种植,刘清明的确是想着一旦疫情爆发,对这类中药的需求会有一个很大的增长。
从而给云岭乡的群众带来更多的收入。
但用来牟取暴利,却不是他的初衷。
他更没想到,在举国抗击疫情的危急关头,竟然还有人为了蝇头小利,甚至是为了政治斗争,做出如此卑劣无耻的事情。
这些人,比病毒更可恨。
刘清明站在走廊的窗边,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掏出手机。
他翻动着通讯录,找到了一个许久没有联系的号码。
云岭乡政府,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