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山风卷着细雪割过脸颊,我攥紧背包带,在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手机屏幕早就黑了,导航在半小时前显示“已到达目的地”,可眼前只有几栋破旧的土坯房,歪斜的木篱笆上挂着冻干的玉米秸秆,在暮色里像一排枯瘦的手指。
“林小姐?”
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转身看见个驼背的老太太,裹着件油亮的黑棉袄,手里提着盏煤油灯。灯芯在风里晃出昏黄的光晕,照亮她脸上蛛网般的皱纹,右眼角有道蜈蚣似的伤疤,从颧骨斜贯到耳后。
“您是……周婶?”我记得民宿老板说过,他母亲会在村口接人。
老太太没说话,转身往村里走。煤油灯的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的脑袋在墙面上晃出奇怪的弧度,像是脖子被拧歪了似的。
民宿是栋两层土楼,木门上贴着褪色的门神,门缝里漏出暗红的光。堂屋中央摆着张八仙桌,桌上供着个青瓷罐,罐口糊着黄纸,纸上用朱砂写着“镇”字。
“睡二楼,别去西厢房。”周婶把煤油灯放在楼梯口,转身时我听见布料摩擦的“簌簌”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垂在她背后。
二楼房间有股陈年老灰的味道,窗纸上结着冰花,土炕上堆着几床补丁摞补丁的棉被。我刚把行李放下,窗户外突然掠过个黑影,像是个人影,但脑袋的位置晃着团白花花的东西,像颗剥了皮的柚子。
心跳猛地漏掉半拍,我扑到窗边,却只看见积雪覆盖的晒谷场,几尊石磨沉默地立在阴影里,像蹲伏的野兽。
后半夜我被冻醒了,伸手去够床头的热水袋,指尖却触到团柔软的东西。借着月光,我看见枕边躺着缕湿漉漉的长发,发尾滴着水,在被子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吱呀——”
楼板传来重物拖行的声音,从走廊尽头的西厢房方向慢慢靠近。我屏住呼吸,看见门缝里渗进团蠕动的黑影,像是个人在爬,四肢着地,脑袋却向后仰着,能看见苍白的下巴和翻折的嘴唇。
我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筛糠。拖行声在房门口停住了,接着响起指甲刮擦门板的声音,一下,两下,像是在数什么。
“三……”
沙哑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带着黏腻的水汽:“该换头了……”
我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尖叫,直到鸡啼声打破死寂。天亮后下楼,周婶正在灶前煮红薯粥,她后背佝偻得更厉害了,黑色棉袄下似乎凸着不规则的形状。
“昨晚……村里有什么动静吗?”我尽量让声音平稳。
周婶没回头:“山里夜猫子多。”她盛粥的手顿了顿,“林小姐见过‘换头婆’没?”
“换头婆?”
“老辈人说,村里从前有个女人,偷汉子被抓住,族人把她脑袋拧下来挂在村口槐树上。”周婶搅动粥勺的动作加快,“她的魂就留在村里,每隔几年就要抓个人换头,好借身子活下去。”
我手里的碗险些摔碎,忽然注意到周婶后颈露出的皮肤——那道伤疤不是在右脸吗?怎么后颈也有道相同的痕迹,像是脑袋被拧下来又缝回去似的。
整个白天我都躲在房间里,直到傍晚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从窗户往下看,看见个穿红棉袄的女孩,扎着麻花辫,正把什么东西递给周婶。女孩转身时,我看见她左脸上有块硬币大小的胎记,形状像朵畸形的花。
夜里我被尿意憋醒,摸黑下楼找厕所。茅房在院子角落,木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飘出潮湿的霉味。刚蹲下,头顶的木梁突然发出“咯吱”响,我抬头看见房梁上挂着团黑影,披散的长发垂下来,末端系着枚银铃铛。
那是昨天红棉袄女孩戴的铃铛。
我踉跄着后退,撞翻了墙角的木桶。月光从瓦缝里漏进来,照亮墙面的抓痕,密密麻麻全是指甲刻的字:“她的头在井里——”
井?
我想起晒谷场边那口被石板盖住的老井。心跳如鼓,我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深一脚浅一脚地往井边走。石板上结着薄冰,我费了好大劲才推开,腐臭混合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手电筒光束照到井壁上的苔藓,苔藓中间嵌着颗惨白的头骨,眼窝空洞地对着我,嘴角还挂着没烂完的肉丝。
“好看吗?”
沙哑的女声从身后传来,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周婶站在阴影里,她的脑袋歪得几乎要贴到肩膀,右脸的伤疤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而左脸……左脸光滑如婴儿,没有一丝皱纹,甚至能看见淡淡的绒毛。
“红英的头,”周婶抬手摸向左脸,“换得还算合衬吧?”她向前逼近,我这才看见她背后背着个竹篓,篓口露出半截麻花辫,辫梢还系着那枚银铃铛。
我转身想跑,却撞进个温热的胸膛。穿红棉袄的女孩站在我面前,左脸的胎记还在,可右脸……右脸皮肤翻卷着,露出底下青白的骨头,她咧嘴一笑,牙齿缝里渗出黑血:“姐姐,该换你了,我的头好疼啊……”
周婶的手搭上我肩膀,她的脑袋“咔嗒”一声拧了一百八十度,正对着我。我看见她后颈的伤口裂开,露出里面蠕动的黑虫,而她原本的右脸已经烂得只剩骨头,眼窝里爬着蛆虫:“别怕,很快就不疼了……”
女孩的手掐住我脖子,力量大得惊人。我看见晒谷场的石磨开始自行转动,磨盘上渗出暗红的浆液,远处的山林里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像是无数个被割掉舌头的人在喉咙里嘶吼。
周婶的指甲刺进我后颈,剧痛中我听见她在耳边轻笑:“记住了,下次换头,要找眉心有痣的姑娘……”
意识消散前,我看见老井里浮起更多人头,每颗脑袋都在对着我笑,她们的脖子上都有相同的拧痕,而井口石板上,不知何时用鲜血写着行大字:“wele to the head exchange”。
等我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坐在民宿的堂屋八仙桌前,周婶正端着红薯粥从厨房出来。她右眼角的伤疤清晰可见,后颈皮肤平整如常,仿佛昨夜的恐怖只是场噩梦。
“林小姐睡得好吗?”她把粥碗放在我面前,手腕上银镯子晃出清脆的响声。我盯着她的脸,突然注意到她左脸耳后有块淡红色的印记,形状像朵正在枯萎的花。
“周婶,您……左脸有块胎记?”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
周婶的动作顿住了,粥勺“当啷”掉进碗里,溅起滚烫的粥汁。她慢慢抬头,嘴角咧开夸张的弧度,左脸的胎记开始蠕动,变成无数条黑色的虫子,顺着下巴往下爬:“哎呀,被你发现了……”
院子里传来银铃铛的响声,穿红棉袄的女孩推开门,她的右脸已经换上了我的皮肤,光滑细腻,眉心还有颗暗红的痣。她举起手里的剪刀,刀刃上还沾着我的头发:“妈妈,这次的头好漂亮呀。”
周婶站起身,她的脑袋再次缓缓拧向后方,露出后颈新缝合的伤口,针线穿过皮肤的“滋滋”声清晰可闻。她背后的竹篓里传出闷闷的呻吟,我看见半截马尾辫从篓口垂下,发尾染着新鲜的血。
“轮到你了,”女孩逼近我,剪刀闪着寒光,“放心,换头的时候我会轻轻的……”
我想逃,却发现四肢被无形的力量捆在椅子上。周婶的手按上我的头顶,我听见自己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剧痛中看见镜子里的景象——我的脑袋正在被慢慢拧下来,脖子上的血管像蚯蚓般蠕动,而周婶的旧脑袋已经放在桌上,眼窝里的蛆虫正爬向我的身体。
“欢迎加入换头婆的行列,”周婶的新脑袋对着我笑,那是张陌生的年轻面孔,眉心有颗醒目的红痣,“以后每隔七年,你都要找个眉心有痣的女孩,这样我们就能永远活下去……”
窗外突然下起暴雪,雪花掠过玻璃时变成了血滴,在窗面上画出无数张扭曲的人脸。我最后看见的,是堂屋供桌上的青瓷罐,黄纸上的“镇”字不知何时变成了“换”,罐口渗出黑红色的液体,里面隐约浮着几十枚银铃铛,每一枚都在发出细碎的笑声……
从此,这个偏远山村的“换头婆”传说继续流传着,而我,成了下一个等待换头的幽灵,永远被困在这无尽的恐怖循环之中,等待着下一个眉心有痣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