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家住在弄堂里。
这时候的沪海弄堂,前门通马路,后门接河浜,很适合外乡人落脚。
他们家在老北门附近租了房子,这里热闹,但是不招眼,对做小生意的舅舅家来说,再合适不过了。
按着老爹给的地址打听到地方,是一栋三层的房子,门口两边摆着各种杂物,从家家户户的窗户里都伸出长长的竹竿,晾着万国旗一样的衣裳。
一楼有个房间开着门,门外屋檐下有一桌一椅,坐着个穿着黑绸裤的老婆子,正在听匣子戏,无线电大概是二手的,声音有些失真,面前的盘子里放着卤花生,时不时抿一口酒,很是惬意。
这里弥漫着一股卤煮肉食的五香大料味和肉香气,很是浓郁,舅舅家正是做卤肉生意的,应该没错。
见有人往院子里张望,老婆子张开一双清明的眼睛,“侬找谁?”
“阿婆,王宝舫家在这里住吗?”
“你是哪个?”
“王宝舫是我舅舅,我姓金,从津城过来探望他们的。”金财财说。
“秋云!秋云!有人找!”老婆子盯着她和秀芹婶打量了一下,才喊道。
吕秋云正在家里做卤货,楼里住了十几户人家,一层的厨房是共用的,她家要时常用到,便跟房东窦阿婆商量了,自家多租一个一楼房间做厨房,此时正守着八印的大铁锅煮肉。
豆腐干、豆皮、猪头肉、鸡蛋……煮得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肉香味飘出老远,竟没注意到外面的事情。
听闻窦阿婆叫她,便从厨房出来,看到了金财财。
“噢哟!你怎么来了,早一点告诉我们,好叫你舅舅或是表哥去接啊!”她惊愕之后就是欢喜,嗔怪了两句,就要把人往二楼的家里迎。
“舅妈别忙,你先看着锅,我在旁边跟你说话也是一样的。”金财财连忙制止了她,锅里的肉关系着舅舅家里的生计,哪能放着不管。
吕秋云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带着两人去了厨房外面,拿了两个小杌子给她们坐下。
“锅里的东西快好了,等下给你们尝尝我的手艺。”只用看着火就行,不妨碍说话。
金财财见她看着自己欲言又止,便痛快地把跟佟家的事说了。
“真真不是个东西!”吕舅妈很生气,气完又担心,“那你是准备在沪海住一阵子?”
“先看看再说。刚脱离苦海,可不得好好松快松快?”金财财笑道。
“那倒是,你嗓子好,将来是不愁的。”舅妈倒是对她很有信心,人们现在没什么娱乐,电影看的人还是少,很多人对话剧和戏曲都非常感兴趣,票友和戏班子很多,怎么也能挣口饭吃。
说话间,舅妈叫的小跑腿把舅舅喊回来了,他在一个杂货铺子旁边支了个摊位,虽说税多街面上孝敬多,但是积少成多,日子过得还不错,还雇了个妻子娘家的亲戚做帮手呢。
猛然见到大外甥女,他也是又惊又喜,“可有好些年没见我们家大妞了!”
金财财脸上的笑就没落下来过,“那不枉我花费心思,给大舅和舅妈带了礼物。”
“来就来了,带什么礼物,都是自家人,不带也得管你的饭。”舅舅性子爽朗,开玩笑说。
“今儿个就少上两次货吧,卖完早些回来。”舅妈嘱咐。
“行!今日天气不错,那边卖的不算快,把这些带过去,叫小峰看着摊子,我就家来。”舅舅答应说。
做吃食生意与别个不同,下雨天反倒生意好,因为煤柴不好烧,且也有许多人是不方便在家做饭的,便出来买着吃,花样多还便宜。
家里卤着的东西送到到摊子上温着就行,小火炖着还更入味呢。
金财财送走大舅,这才跟舅妈上楼。
秀芹婶子一直没说话,这时候拎着篮子和包裹也跟在后面。
路过老婆子旁边的时候,舅妈介绍,“这是窦阿婆,是我们的房东,这几年住在这边,多亏她肯关照。”
金财财便从秀芹婶子提着的篮子里取了一小包桃酥,放在她的桌上,“窦阿婆好,这是我买的点心,给您配茶吃吧。”
“好好。”房东阿婆脸上挂了笑,也不显得那么凶了,目送着她们上了楼。
“这边房子窄,一栋楼看着大,住了好些家呢。我们住的二楼,你表哥表嫂住的三楼,冬冬和秋秋住的阁楼。你表嫂在纱厂工作,文广还是在在布店上工,俩孩子去外祖家了,他们中午不回来,平时就我一个,随便对付一口就得了。”
舅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到了二楼的家里,果然算不上宽敞,里间是床,和一个衣柜,外间只能放下一张桌子两个板凳,另外两个板凳摞起来以节省空间。
墙边是一幅广告招贴画,当红歌星拿着香烟,旁边是一行字,“请买仙女牌香烟”。
家里虽然地方窄小,但按照王家的收入,租住三个房间(阁楼和厨房算一间)的花费还是承担的起。
纱厂的女工一个月挣不到16银元,布店头柜的工作20银元,有时候还会多一些,加上卤肉摊子的不固定收入,三间房子20块出头的洋钿,外加生活支出也差不多是这样,生活小有结余,所以才供得起孩子上学。
金财财示意秀芹婶把礼物拿到桌上,一样样给舅妈看。
“噢哟,这么好的布料,我们哪里穿得出去!”舅妈摸着滑溜溜的料子,高兴又不好意思。
“做生日啊,出门做客什么的,就是要穿着好衣裳,才更开心呢。”金财财不以为意。
“你这孩子!太破费了。”
舅妈留了些卤肉,中午做了大米饭,另炒了个合菜,配着烧鸡和酥肉,做了四个菜,十分丰盛。
舅舅回来正好赶上吃饭,见了桌上的醴泉酒就笑,“沾了大妞妞的光了。”
街边铺子卖酒,多多少少都掺水,好久没有喝到正宗的白酒啦。
一家子高高兴兴吃了饭,秀芹婶子坚决不肯上桌,舅妈便挑了些菜给在在门外摆了小凳子吃。
吃完饭又说了会儿话,王宝舫就说,“晚上这里乱的很,你一个弱女子,即便身边有人,也不敢在路上走,黑皮狗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流氓小偷,坏的头顶长疮脚底流脓,还是早点回去。”
金财财知道他的担心,点头应了。
“你打算住哪里,有章程没有,叫当家的和你表哥帮着打问打问吧?”舅妈问。
“没事,我心里有主意了,确定了住处给你们捎信。”
金财财又说了几句,便告辞了,舅舅也叫了一辆黄包车,亲自将她送到了饭店,这才放心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