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菜》那欢脱的尾音仿佛还在空气中跳跃,冲散了先前积压的感伤。凌心蕊与顾星野相视一笑,广播室里那根无形的弦,终于不再绷得那么紧了。
顾星野将吉他轻轻放在一旁,姿态依旧是他惯有的慵懒。他走到调音台前,熟练地按下停止键,倒带,检查,然后将那盘满载心事的磁带取出,递向凌心蕊。
“完成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完成重要仪式后的松弛。
凌心蕊接过磁带,冰凉的塑料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设备运转的微温。她摩挲着空白标签处,眼神坚定,似乎下了一个决心。
“星野哥,”她抬起头,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借我支笔。”
顾星野没说话,只是从调音台旁的笔筒里取出一支黑色的记号笔,递给她。
凌心蕊旋开笔帽,微微俯身,在磁带标签上郑重地写下两行字:
to:念雨、嫣然、晚柠、可可、念安和哥哥们
From:心蕊
她的字迹清晰而坚定。写完,她将笔帽盖好,放回原处。然后,她双手捧着这盘有了明确归属的磁带,重新递到顾星野面前。
“星野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这个,可以请你帮我保管吗?”
顾星野的目光从她脸上落到磁带那新添的字迹上,眼神微动,依旧沉默,用眼神询问。
“我这样走了,念雨、嫣然她们……肯定会生我哥哥们的气,会觉得是哥哥们不诚实。”凌心蕊的语气带着急切和担忧,“我怕她们会吵架。这盘磁带,就是我的解释。等开学的时候,你再交给她们。让她们知道,这是我的决定,与任何人无关,请她们……不要怪我哥哥,哥哥们已经很难过了。”
她将所有的不辞而别、所有的解释与维护,都封存在这盘磁带里,而开启它的时机,她交给了眼前这个最冷静也最可靠的“局外人”。
顾星野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那抹深切的担忧和孤注一掷的托付。他没有再多问一句,伸手接过了磁带。
他走到广播站角落那个属于他的、带锁的储物柜前,用钥匙打开,将磁带小心地放在了柜子内侧,然后,“咔哒”一声,利落地上了锁。
钥匙被他随手揣进裤兜,整个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妥。
他却没有立刻转身,手还搭在锁扣上,昏黄的光线在他肩头勾勒出沉默的轮廓。
“凌心蕊。”
他突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转过身,依旧慵懒地靠着储物柜,双手插在兜里,目光却像冬夜的星,沉静而专注地落在她脸上。
“你有两个哥哥陪着,”他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这边,还有我们。”
这个“我们”,像一小簇温暖的火焰,在她心头亮了一下。
“所以,”他继续说道,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字字清晰,“不用觉得你亏欠了所有人,好像你把快乐都带走了,只留下麻烦。”
他的话,精准地刺中了她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安排礼物,录制磁带,所有看似周全的背后,何尝不是一种深深的愧疚感?她觉得自己的离开,是一种对原有圆满的破坏。
“路是你选的,没错。但陪你走的人,也是自己选的。”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他们选择陪你,我们选择留下,都是自己的决定。你没有拿走任何人的东西,也不必替任何人觉得难过。”
这番话,像一把温柔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自我构建的沉重枷锁。一直强撑的坚强瞬间土崩瓦解,凌心蕊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广播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哭了。不是默默垂泪,而是像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放任自己将所有的不安、委屈、愧疚和离别的痛苦,都随着泪水倾泻而出。
顾星野沉默地看着她。
他没有出声安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是在她哭得几乎站不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脊背即将抵到冰冷的调音台时,他上前了一步。
他伸出手,没有半分犹疑,将她轻轻地、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量揽进了怀里。
凌心蕊的身体先是一僵,随即,那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彻底的释放。她的脸埋在他胸前的外套里,泪水迅速濡湿了衣料。他没有穿校服,身上是干净的皂角清香混合着一点木吉他的桐木味道,让人安心。
他一只手环着她的背,另一只手仍插在裤兜里,保持着那份固有的慵懒姿态,仿佛此刻给予她的,不过是一个随意的、顺手而为的支撑。他没有拍她的背,也没有说“别哭了”,只是就这样站着,成为一个沉默的、可靠的支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他的衣衫。
时间在抽泣声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凌心蕊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细小的哽咽。她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身体微微一动,想要退开。
顾星野适时地松开了手,后退半步,重新拉开了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个拥抱只是她的错觉。
这时,他才从口袋中抽出手,将那个东西递到她面前。
是那盘《守候》的吉他曲谱。
“哭够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却比任何温言软语都更能抚平波澜,“这个,”他将曲谱放进她手里,“带着。擦擦眼泪,算是个……饯行礼。”
凌心蕊握着那叠还带着他体温和皂角清香的纸张,上面是他洒脱飞扬的字迹。指尖触及的温暖,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分量。她紧紧攥着曲谱,指节泛白,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嗯”了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虽然眼圈和鼻尖依旧泛红,但眼里那种沉重的负累感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痛哭过后如释重负的清明,以及混合着感动与释然的复杂情绪。
“谢谢。”这两个字终于不再是苍白无力的客套,而是充满了真心,为他的守候,也为那个让她得以宣泄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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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星野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抬手,用指节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
“走了,”他率先走向门口,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调子,重新将手插回兜里,“再不去教室,该有人来广播站抓人了。”
凌心蕊捂着被弹过的地方,那里并不疼,反而像是一个驱散了所有阴霾的、带着他独特温度的印记。她看着他的背影,将手中的曲谱小心地折好,贴身收起。她跟上他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广播站。
门在身后锁上。暮色四合,走廊的灯光次第亮起。她走在他身侧半步之后的位置,口袋里是留给所有人的告别,胸口处是独属于她的《守候》,额头上仿佛还残留着那一下带着亲昵与安抚的微痛。
他曾用旋律为她守候,用言语卸下她心头的重负,更用一个无声的拥抱和一个小小的脑瓜崩,将她从悲伤的漩涡里轻轻拽了出来。
她知道,前路未知,但这一刻,她已被妥善地安慰过,并非孤身一人。
门在身后锁上,将满室暮色与心事一同关在里面。走廊清冷的灯光倾泻而下,顾星野双手插兜,走在前面,听着身后她轻缓的脚步声。
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能看到她跟在半步之后,正低头小心地将那张曲谱收好,额前被弹过的地方似乎还留着一抹微红。
(内心独白开始)
看着她这般模样,顾星野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缓慢地绞紧。
他开解了她,用那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大道理,卸下了她背负的愧疚感。可他自己的呢?他那份同样选择了“不告而别”,甚至更加决绝的、远渡重洋的计划,又该由谁来开解?
“我们”。他刚才竟然还能如此自然地说出这两个字。多么讽刺。当她在那片陌生的土地想起这个夜晚,是否会觉得他今日所有的温柔与守候,都成了一场处心积虑的谎言?
他劝她飞走,不必回头。而他自已,却即将成为她身后,那个最先转身离开的人。
指尖在口袋里触碰到了储物柜冰凉的钥匙。他锁住了她的告别,那谁又来锁住他的?
(内心独白结束)
他收回目光,重新望向前方灯光昏暗的走廊尽头,那里仿佛是他自己也无法看清的、注定的别离。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的情绪尽数压回心底。
两人沉默的身影,在长长的走廊里渐行渐远,如同即将驶向不同彼岸的航船,唯有此刻短暂的灯火,还在为他们共同的青春做最后的见证。
(第51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