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一声极其不合时宜却又格外响亮、甚至带着几分百转千回韵律的肠鸣声，突兀地打破了角落里两人之间那份劫后余生正如胶似漆的温情脉脉。
这声音在寂静空旷只有寒风呜咽的雪夜楼道口，听起来简直像是在耳边打了一个闷雷，震得空气都似乎颤抖了一下。
紧紧相拥仿佛要融为一体的两个人，身体同时僵硬了一下。
刘青山愣了一秒，那双原本深情款款、正准备说点什么海誓山盟情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作了忍俊不禁的笑意。
他明显感觉到了怀里那具原本还在因为恐惧和寒冷而微微颤抖的娇躯，在这一瞬间彻底僵住了，紧接着，一股惊人的热度透过厚厚的羽绒服传了出来。
那是羞愤欲死的体温。
他稍稍松开了一些拥抱，低下头，借着楼道口那盏昏黄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看向怀里的姑娘。
只见于曼妮那张刚才还梨花带雨、苍白如纸、让人心疼不已的俏脸，此刻已经涨得通红，像是熟透了的红富士苹果，甚至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死死地咬着下嘴唇，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脸缩进羽绒服领口里，再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
太丢人了！
简直是社死现场！
在这个气氛这么好、这么悲情又这么浪漫、简直就像电影一样经典的时刻，自己的肚子竟然这么不争气、这么没眼力见地叫唤起来！
而且还叫得那么大声、那么欢快！
简直是破坏气氛的绝世高手！
她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楚楚可怜、凄美动人的形象，全被这一声“咕噜噜”给毁了！
“呵呵……呵呵呵……”
刘青山感到胸腔一阵震动，那是压抑不住的笑意在翻涌。
他终于没忍住，发出了一阵低沉、愉悦、又富有磁性的笑声。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刮了一下她被冻得有些凉、此刻却滚烫的鼻尖，语气里满是宠溺和调侃：“是不是饿了？嗯？”
于曼妮没敢抬头，只是把脸埋在他的大衣领口里，闻着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洗发水和男人气息的味道，声如蚊呐，有些羞赧、又有些委屈地点了点头：“嗯……”
她是真的饿了。
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胃里都在抽抽。
从中午在长征饭店被气饱了之后，她就一直水米未进。
下午又是一通生闷气、在寒风中游荡，紧接着又经历了刚才那场惊心动魄、耗尽了所有体力和精力的生死大劫。
恐惧的时候肾上腺素飙升，感觉不到饿。
现在一旦放松下来，精神上的弦一松，身体的本能反应立刻就如洪水猛兽般反扑了上来。
那种饥饿感，就像是退潮后的海啸，铺天盖地地卷来，烧得胃里火辣辣的疼，甚至让她有些头晕眼花，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傻丫头。”
刘青山叹了口气，收起了笑意，心里更是一阵揪心的疼。
他知道她中午没吃好，也知道这一天她受了多少委屈，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这个平日里骄傲得像公主一样的姑娘，为了自己，把自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走！”
他不再废话，反手一把抓住了她冰凉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宽厚温暖的掌心里，传递着源源不断的热度。然后拉着她，迈开长腿，大步流星地往外面走去，语气豪迈得像个要去征服世界的将军：“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不管有什么烦心事，先填饱肚子再说！”
“你想吃什么？只要这四九城里有的，无论是天上的龙肉还是地下的驴肉，我今晚都带你去！必须把你喂饱了！”
走出屋檐，重新回到了漫天风雪的校园里。
风依然冷，雪依然下，片片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但于曼妮却觉得没那么刺骨了，甚至觉得这雪夜竟有几分浪漫。因为她的手被一只大火炉包裹着，因为她的身边站着一座可以依靠的山。
听到刘青山那句豪气干云的“想吃什么带你去”，于曼妮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那是小狐狸看到了葡萄时的眼神。
她此时已经缓过劲来了，既然丢脸已经丢了，那就索性放飞自我。
她抱着刘青山的胳膊，整个身体的重量几乎都挂在他身上，像是撒娇，又像是报复性地索取：“我要吃大餐！最贵的那种！我要吃肉！很多很多的肉！”
“没问题！”
刘青山回答得毫不犹豫，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要你能说得出来，我就能带你去。想吃什么？全聚德的烤鸭？东来顺的涮肉？还是去仿膳吃御膳？只要你张嘴，咱们现在就走！”
于曼妮眼珠一转，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在这个年代足以让无数年轻人心跳加速、视为圣地的地方。
她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老莫！莫斯科餐厅！怎么样？”
听到这两个字，刘青山笑了，笑得云淡风轻，笑得胸有成竹。
“老莫啊……”
他点了点头，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去门口小卖部买瓶酱油，“行啊，我还以为多大点事儿呢。那咱这就去！正好我也想尝尝那儿的罐焖牛肉和奶油烤杂拌了，听说味道很不错。”
于曼妮一听，倒是自己先愣了一下，脚步都慢了半拍。
她停下脚步，仰着头看着刘青山，一双大眼睛在夜色中亮晶晶的，充满了惊讶：“这么痛快？这么有诚意？你知道那里多贵吗？”
也不怪她惊讶。
老莫在1980年的燕京，那可不仅仅是一个吃饭的地方。
那是燕京第一家对外开放的西餐厅，是苏联援建的产物，代表着一种特殊的政治地位、文化符号和阶层象征。
那里有高达七米的穹顶，有巨大的水晶吊灯，有光洁的大理石柱子，有喷泉，有现场演奏的乐队，还有穿着列宁装、表情严肃却专业的服务员，以及在这个年代极其罕见的银质餐具。
在那儿吃一顿饭，不仅仅是贵的问题。
那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是顽主们的据点，是老兵们的俱乐部，更是无数大院子弟、文艺青年向往却又去不起的圣地。
谁要是能带姑娘去老莫吃一顿，出来的时候腰杆都能挺直三寸，那绝对是一件非常涨面子的事情，足够在哥们儿面前吹上一整年的牛！
那是值得拿出来反复炫耀的资本！
很多普通人，可能攒几个月的工资，都不敢踏进那个旋转门一步，生怕进去连菜单都看不懂，被人笑话。
“怎么？不信啊？”
刘青山看着她那副惊讶的小模样，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那还有些婴儿肥的脸颊，手感真好，滑溜溜的。
“这有什么诚意不诚意的？对我来说，能让你吃饱、吃好、吃开心，那就是最大的诚意。钱是什么？钱就是王八蛋，花了咱再赚！”
他看着于曼妮，眼神温柔又坚定，笑呵呵道：“你要是喜欢老莫那个调调，以后咱们就把那儿当食堂，我经常带你去。吃到你腻为止，吃到你一看见俄式大餐就想吐为止！”
“真的？”
于曼妮笑了起来，把老莫当食堂？这也太狂了吧？但……太让人心动了！
“当真！比珍珠还真！”刘青山笑道，露出一口白牙。
“那你就不怕……”
于曼妮眨了眨眼，那股子古灵精怪的劲儿又回来了，她故意做出一副贪婪的样子，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你不怕我吃穷你？我可是很能吃的哦！我要吃红菜汤，要吃奶油烤鱼，要吃首都沙拉，还要吃那个起士林蛋糕！还要喝红酒！最贵的红酒！”
“哈哈哈哈！”
刘青山爽朗地大笑起来，笑声惊飞了远处树枝上的几只寒鸦。
“吃穷我？”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自信与霸气，那种自信让他在这一刻显得格外迷人：“曼妮，你也太小看你男人了。”
“别说是一个老莫，就是把整个燕京城的饭馆都吃一遍，你也吃不穷我。我现在可是畅销书作家，稿费那是按麻袋装的！”
“你能吃穷我，那也算你有本事！我求之不得！我就喜欢看你吃东西的样子！”
这番话，狂妄，嚣张，甚至有点暴发户的嫌疑。
但在此时此刻，在于曼妮的耳朵里，这就是世界上最动听的情话，是最坚实的依靠。
一个男人，有才华，能打架保护你，还能挣钱，还愿意给你花钱，还愿意宠着你。
夫复何求？
“好！那咱就试试！今晚我就敞开了吃，把你吃破产！”于曼妮也跟着笑了起来，笑容很灿烂。
然而。
就在她准备迈步往前走时，突然，她眉心一蹙，身子猛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娇呼：“哎呀……”
然后，她整个人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软软地往刘青山身上歪了过去。
“怎么了？”
刘青山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的腰，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语气瞬间变得焦急起来，刚才的玩笑劲儿全没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刚才……”
他想到了刚才齐鹏飞的暴行，难道是刚才挣扎的时候受了内伤？或者是哪里磕着碰着了？
“脚……”
于曼妮咬着嘴唇，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一只脚虚点在地上，不敢用力，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脚腕疼……钻心的疼。可能是刚才在办公室躲的时候，太慌张了，扭到了。”
听到这话，刘青山心里又是一阵揪心的疼。
刚才那种情况，她被逼到墙角，拼命挣扎，扭伤脚也是极有可能的。而且现在天气这么冷，受了伤会更疼，搞不好还会留下病根。
“别动，千万别动。让我看看。”
刘青山蹲下身，想要检查她的脚踝，却被厚厚的棉裤和皮靴挡住了。
“不行，这儿太冷了，不能脱鞋。”
刘青山立刻做出了决定。
他站起身，略一琢磨，便直接在于曼妮面前背转过身，蹲了下来，拍了拍自己宽阔的后背：“上来。”
“啊？”
于曼妮愣了一下，有些迟疑，“这……这不好吧？这么远呢，还有雪……”
“上来啊！废什么话！我背你去医院！”
刘青山扭过头，语气不容置疑，“这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不能马虎，咱们先去校医院看看，拍个片子，没事了再去吃饭。听话！”
看着那个在寒风中弯下的脊梁，看着那个宽阔得仿佛能承载一切的后背，看着他那一脸焦急和关切。
于曼妮的心，彻底化成了一滩水。
她的嘴角，悄悄地不受控制向上扬起了一个得逞的弧度，眼底闪过一丝狡黠。
她并没有拒绝。
她伸出双手，轻轻地环住了刘青山的脖子，然后将自己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了上去。
“起！”
刘青山低喝一声，双手托住她的腿弯，稳稳地将她背了起来。
他掂了掂分量，眉头微皱：“怎么这么轻？轻飘飘的，看来以后真的得多带你吃点好的，太瘦了，抱着都硌手。”
说完，他迈开大步，顶着漫天风雪，大步流星地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于曼妮趴在他的背上。
大衣很厚，很硬，有些扎脸，甚至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汗味和刚才打斗留下的尘土味。
但在这一刻，这却是世界上最舒服的床铺，是最温暖的港湾。
她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随着步伐的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充满了力量；她能感受到他体内传来的源源不断的热量，透过厚厚的衣物，熨帖着她冰冷的胸口。
那种结实感，那种力量感，让她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了温水里，从身到心都暖洋洋的。
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只剩下一片温暖和安宁。
她不禁闭上了眼睛，把脸颊贴在他冰凉的后颈上，轻轻蹭了蹭，像只依恋主人的猫咪。
风雪在耳边呼啸，但她却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跳声。
“青山……”
她在他耳边轻声呢喃，热气喷在他的脖颈里。
“嗯？疼得厉害吗？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校医院了。”刘青山的脚步加快了几分，呼吸也变得粗重了一些。
“你不用走那么快……”
于曼妮的声音很小，软绵绵的，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撒娇。
“怎么了？是不是颠着你了？”刘青山放慢了脚步，尽量走得平稳一些，生怕弄疼了她。
“不是……”
于曼妮睁开眼睛，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看着路灯下两人合二为一、被拉得长长的影子。
她突然不想装了。
在这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风雪夜，在这个经历了生死考验、两人心意相通的时刻，她想对他撒个娇，想对他坦白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想让他知道自己对他的依恋。
“其实……”
她凑到他的耳朵边，呼出的热气钻进他的衣领里，痒痒的，一直痒到刘青山的心里：“其实，我脚腕没事。一点都不疼。”
“……”
正在埋头赶路的刘青山，脚步猛地一顿。
他停在了一盏昏黄的路灯下。
雪花落在他的肩头，也落在他的眉毛上。
他慢慢地有些僵硬地扭过头，侧着脸，看着趴在自己背上的姑娘。
眼神里带着一丝错愕，一丝无奈，还有一丝“我就知道你这丫头又在作妖”的宠溺。
于曼妮并没有躲闪。
她眨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一点晶莹的雪花，显得楚楚动人。
她看着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调皮、又有些羞涩的笑容。
那是恋爱中的女孩特有的、有恃无恐的笑容。
“我没受伤。”
她娇声说道，语气理直气壮，甚至带着点小得意：“我就是……想让你背背我。”
“我想让你背着我走过这段风雪路。”
“我想让你感受我的重量。”
“我想让你知道，我现在就在你背上，是你无论走到哪里都要背负的甜蜜负担。我想赖着你，一辈子都不下来。”
看着她那副你拿我怎么办的可爱模样，看着她眼里满满的爱意，刘青山心里哪里还生得起气来？
他甚至觉得，这一刻的于曼妮，比任何时候都要真实，都要可爱，都要让他心动。
“你啊……”
刘青山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行！背！背一辈子都行！只要你不嫌我背得颠，我就一直背下去！”
他并没有把她放下来。
相反，他双手托得更紧了一些，甚至还往上颠了一下，让两人贴得更紧，更加密不可分。
“坐稳了啊！猪八戒背媳妇咯——！咱们去老莫吃大餐去咯！”
他大喊一声，那声音在雪夜里传出老远。
然后，他继续迈开大步，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步伐比刚才还要坚定，还要有力，仿佛背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他的全世界。
于曼妮重新趴在他的背上，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看着前方漫天飞舞的雪花。
她笑靥如花，幸福得想要流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