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多,
太阳已经无力地垂到了西边的楼顶上,惨白中透着一丝橘红,像是被冻伤了一样。天色虽然还没完全黑透,但那种灰蒙蒙的暮色已经开始笼罩着这座古老的城市。
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浮土和枯叶,打在脸上像刀割一样疼。
大门口旁边的那片自行车棚,此刻在寒风中发出“哐啷哐啷”的金属撞击声,仿佛也在诉说着冬天的难熬。
刘青山缩着脖子,看着眼前那辆半旧的“飞鸽”牌女士自行车,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
这大冷天的,西北风跟刀子似的,谁乐意哼哧哼哧地骑自行车啊?
又不是没钱。
他本来想大手一挥豪气地拦一辆出租车,舒舒服服地和朱霖回家,顺便在温暖的车厢里搞搞气氛聊聊天。
可是,朱霖发话了,“我车还在车棚呢,明天上班还得骑。”
理由很充分,逻辑很严密,态度很坚决。
总不能把车扔在燕大不管吧?
这年头自行车可是大件,那是家里的重要资产,万一丢了或者锈了,那都是罪过。再说了,把车扔这儿,明天朱霖去研究所上班怎么办?
让她挤公交?
那多不合适啊!
“行行行,听你的。”刘青山认命地叹了口气,从朱霖手里接过车把。
这是一辆典型的26寸女士自行车,横梁是弯下去的,为了方便穿裙子的女性上下车。车身虽然擦得干净,但对于身高一米八几穿着厚棉大衣的刘青山来说,这就跟骑个童车似的,有点憋屈。
“你骑车载着我,我坐后面。”
朱霖紧了紧脖子上的红围巾,只露出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和命令,像是个发号施令的女王。
“好嘞!您坐稳了!”
刘青山答应得倒是干脆,心里却在哀嚎。这大冷天的,顶风骑车,还得带着人,这哪是谈恋爱啊,这是劳动改造啊。
朱霖侧身坐在了后座上,一只手自然地揽住了刘青山的腰,另一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走吧,回理工大家属院。”
“得令!”
刘青山深吸一口气,一股冷风呛进肺里。他左脚踩住脚蹬,右脚猛地一蹬地,这辆可怜的小飞鸽发出“吱扭”一声呻吟,歪歪扭扭地上了路。
燕京的黄昏,街道上并不冷清,反而透着一股子勃勃生机。
无数辆自行车汇聚成一条条钢铁洪流,车铃声此起彼伏,清脆悦耳。路边偶尔飘来烤红薯那诱人的香甜气息,勾得人肚里的馋虫直叫。
两旁的杨树虽然光秃秃的,但在夕阳拉长的影子下,仿佛也在注视着这充满烟火气的人间。
路面上偶尔有几块未化的残冰,车轮碾过,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夹杂在人们归家心切的谈笑声中,别有一番韵味。
刘青山蹬得很卖力。
一来是因为冷,得多动动发热;二来是因为这车座太低了,腿伸不直,只能窝着使劲,那个别扭劲儿就别提了。
“吭哧、吭哧……”
略显沉重的呼吸声伴随着一阵阵呼出来的白气,那些白气在他头顶形成了一团团白雾,然后迅速被风吹散。
虽然身体在受累,但刘青山的心里其实还是有一丝窃喜的。
刚才那个惊心动魄的修罗场,总算是是有惊无险地糊弄过去了。
于曼妮那个小妖精还算识大体,懂进退,没有当场让他下不来台。而朱霖虽然看起来有点生气,但这会儿不也乖乖地坐在自己后座上,搂着自己的腰吗?
这说明什么?
说明这关算是过了!
只要把她送回家,陪老丈人喝两杯,再把丈母娘哄高兴了,今晚这事儿也就翻篇了。
想到这里,
刘青山脚下更有劲了,甚至还想哼两句小曲儿。
“霖霖。”
刘青山顶着风,大声喊道:“前面路口有个副食店,咱们停一下,买点东西吧?总不能空着手去见叔叔阿姨,那多不礼貌。”
“不用。”
身后传来的声音冷冷清清的,像是被风吹散了温度,“家里什么都有,不缺你那点东西。别停,直接回家。”
“哎……好吧。”
刘青山碰了个软钉子,也不敢反驳,只能埋头继续蹬车。
车轮滚滚,向着燕京理工大学家属院的方向驶去。
随着时间的推移,刘青山渐渐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了。
太安静了。
除了呼呼的风声和链条摩擦的声响,身后的人一言不发。
那只搂在他腰间的手,虽然还在,但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带着依恋的温度,反而像是一把冰冷的锁扣,只是机械地维持着平衡。
这种沉默,比吵架更让人心里发毛。
刘青山试图找点话题,调节一下气氛,但每次话到嘴边,就被灌进来的冷风给堵了回去。
就在他骑得满头大汗,背心里热气腾腾,正准备再一次尝试开口的时候。
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问话:“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吱——”
刘青山蹬车的动作猛地一顿,自行车瞬间失去了动力,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前滑行。
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太宽泛,也太……致命了。
这就像是以前上学时,班主任把你叫到办公室,把门一关,茶杯一放,也不说是啥事,就盯着你问一句:“你自己说吧,最近干什么了?”
这是一道足以让任何心里有鬼的人,瞬间崩溃的送命题。
刘青山的大脑飞速运转,cpU差点烧了。
说什么?
说“我很想你”?
这太虚了。
说“我错了”?
那不就等于不打自招吗?
说“于曼妮是谁”?
那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找死!
他迅速调整了一下呼吸,假装轻松地重新蹬起了车,让快滑行结束的车轮再次转动起来,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因为路面有个下坡。
“什么?”
刘青山装傻充愣,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笑意:“你想让我说什么?说我有多想你?”
后座上。
朱霖抿了抿嘴,那双漂亮的眼睛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宽阔的背影,看着他那件随着蹬车动作而起伏的棉大衣,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还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无奈。
装!
你就接着装!
还想瞒着我?非得让我把那些个证据,比如宫雪戴的银镯子,比如于曼妮那拉丝的眼神,都甩你脸上,非得让我把话挑明了,你才肯老实是吧?
你以为我是那种养在深闺不知世事的大小姐吗?还是以为我是那种只要你给块糖就能哄好的傻丫头?
行!
我就看你能装到什么时候!看你这只老狐狸能把尾巴藏多久!
朱霖把脸贴在他那有些粗糙的大衣背上,感受着他体温的同时,却狠狠地在他腰间的软肉上掐了一把。当然,隔着厚重的棉衣和毛衣,这一下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警告,是最后通牒。
“是我在问你,你还反问起我来了?”
她的声音依旧不大,但语气里多了一丝严肃,“青山,咱们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别人骗我,也最讨厌那种敢做不敢当的人。那是懦夫行径!”
“……”
刘青山感觉后背开始冒汗了。
这汗不是累的,是吓的。
朱霖平时热情开朗,但这并不代表她是傻白甜。相反,作为高知家庭出身、又在研究所工作的知识女性,她的逻辑思维和洞察力,那是相当敏锐的。
这语气,明显是话里有话啊!
“嗨,瞧你说的,怎么上纲上线了呢?”
刘青山干笑两声,继续发挥他死鸭子嘴硬的太极神功,“我哪敢骗你啊?我对你的心那是日月可鉴!主要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太多太多了,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你这突然没头没脑地让我说,我这脑子里一团乱麻,反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不知道从何说起?”
朱霖哼了一声,那声冷哼顺着风钻进刘青山的耳朵里,凉飕飕的。
“没事,我帮你起个头。”
朱霖淡淡地说道,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那你就从……对我最亏心的事情开始讲好了。”
最亏心的事?
这五个字,就像是五道晴天霹雳,瞬间把刘青山给劈懵了。
他的脚甚至忘了蹬车,自行车晃了两下,差点摔倒。他赶紧稳住车把,额头上的冷汗“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后背有些发凉。
最亏心的事……
刘青山在心里扪心自问:我对朱霖最亏心的事是什么?
那还用问吗?
那必然是自己的花心,是自己的贪婪,是自己在拥有了她这个完美的正牌女友之后,还忍不住去招惹宫雪,去招惹于曼妮,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暧昧关系!
虽然很过分,甚至是罄竹难书,但除了这件事之外,自己还真没有别的对不起她的事情。
刘青山心中一凛,心脏开始剧烈地跳动,仿佛要撞破胸膛,他开始疯狂地分析朱霖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她突然说这个干什么?
有什么用意?
莫非是……她发现了什么?
不对不对。
冷静,刘青山,你要冷静。
关于自己和宫雪的暧昧关系,朱霖其实是已经知道的。
虽然自己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正面承认过,没有坦白过我们也在一起了,但是他猜测宫雪和她之间肯定已经有过谈判,内容和经过不知道,但结果嘛……
从目前来看,应该是对自己有利的。
嗯,因为还没有崩盘。
只要没有崩盘,那对自己就是有利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因此,自己和宫雪之间的暧昧,这对于朱霖来说不算什么秘密。
但奇怪的是,朱霖始终没有和自己聊过关于宫雪的话题。
一个字都没提过。
仿佛她失忆了,仿佛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仿佛宫雪这个人从来没在他们的世界里出现过。
刘青山之前一直以为,这可能是她在逃避这个话题,或者是为了维护两人的关系而选择了隐忍和装傻。
那么,朱霖现在突然说最亏心的事……
到底是因为她现在想通了,想和自己彻底摊牌,谈谈宫雪的问题?
还是说……
刘青山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刚才在校门口的那一幕。
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一脸娇羞又带着点挑衅的于曼妮;那个跟在自己身后、被朱霖抓了个正着的于曼妮;那个虽然最后懂事地离开了,但临走前那个眼神却意味深长的于曼妮。
难道……
朱霖是看出来了于曼妮也和自己有暧昧关系?
实际上,
她现在想和自己谈的,其实是于曼妮?!
想到这里,
刘青山的冷汗流得更多了,顺着脸颊滑落,冰冷刺骨……
这是一道真正的送命题!
而且是一道双重陷阱题!
朱霖到底想和自己聊谁?
如果她想聊的是于曼妮,是因为刚才那一幕而吃醋,那自己要是傻乎乎地去扯宫雪,去解释宫雪的事,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那不是主动提醒她除了眼前这个,远方还有一个吗?
那简直是自寻死路!
但是……
如果她想聊的是宫雪,那自己要是去解释于曼妮,去说什么那个同学真的只是问路,那这不也是自己给自己挖坑吗?
人家都没提于曼妮,你自己却急赤白脸地主动去解释和于曼妮没什么,那这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那不就等于在告诉她:霖霖,除了宫雪,其实我身边还有一个吗?
以朱霖的精明,以女人的直觉,她绝对能瞬间嗅到其中的猫腻!
那自己就真坑了!
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这哪是骑自行车啊,这简直是在骑钢丝绳!
下面是万丈深渊,前面是刀山(宫雪),后面是火海(于曼妮)。
往前走是死,往后退也是死。
刘青山的脑子乱成了一锅粥,各种念头在里面打架。
怎么办?
到底该坦白哪一个?还是两个都不说?
如果不说,怎么过这一关?怎么回答最亏心的事?
如果随便编个理由,比如我不该没去找你,或者这几天我有点冷落你了,这种避重就轻的回答,能骗得过现在的朱霖吗?
听听她刚才那语气,“反问起我来了?”、“最亏心的事”,这分明就是手里捏着把柄,在等着自己自首呢!
“呼呼——”
寒风呼啸,刮得人脸生疼。
刘青山机械地蹬着车,后背的衬衫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冰凉冰凉的。
他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
他只能在心里疯狂地琢磨,疯狂地权衡。
这大概是他重生以来,走的最煎熬的一段路了。
这才是真正的修罗场啊!
不见血,却刀刀致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