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皇帝出生时,文帝的身体已出现症状了,到小皇帝三岁时,文帝就已经缠绵病榻难以起身了。
小皇帝八岁那年,文帝驾崩,之后女皇登基。
燕小五童年时,听到的最多的就是宫人和朝臣对文帝的歌功颂德,以及对方死后的一长串的哀荣,仿佛文帝生前对这个江山社稷作出了多么大的贡献。
可是,燕小五是知道的,至少在他仅有的记忆中,看到的都是那是还是皇后的母皇埋首于案牍,彻夜不歇的批阅一张张奏疏,定下一道道国策。
而他的父皇,是一个暴怒、阴鸷甚至有些疯狂的病老头子。
每每他去探病的时候,父皇都会屏退宫人,钳住他的手,一遍遍的告诉他,母皇不爱他,母皇只爱他的阿姊。
父皇说了一次又一次,说母皇会觊觎他的皇位,说阿姊与母皇母女同心,迟早有一天燕氏皇族的江山会姓景。
那时,燕小五还听不懂文帝这些话。
可随着他逐渐长大,他渐渐懂了。
那时景三思常常入宫,也对他各种亲近与恭维,私下无人时,说的最多的,也是让他要防着母皇。
可燕小五觉得很奇怪,父皇让他防着母皇,是为了皇位,这说得通。
可舅舅让他防着母皇,这说不通,如果坐上皇位的是母皇,对舅舅来说不该是利益最大化吗?
年纪小小的燕小五觉得自相矛盾。
所以,不管是文帝还是景三思的话,他都不听,他直接去找了母皇,询问为什么?
燕小五至今还记得母皇看他时的眼神,有一种果然如此,有点欣慰,有点复杂,又带着点担忧。
母皇只对他说了一句话:
——保持思考,保持怀疑,相信你的阿姊。
那时燕小五问女皇:
“母后,儿臣不能相信你吗?”
女皇只轻抚他的头,说了一句,至今燕小五都不理解的话:
——因为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做不到全身心爱我的孩子。
——在爱你们之前,我最先爱的是我自己。
正是因为这句话,燕小五一直觉得,母皇或许是不喜欢他的。
燕灼灼听着弟弟的碎碎念,眼里愕然,这些事她并不知道,哪怕历经两世,也是第一次听闻,原来在弟弟小时候,也经历了这些。
“阿姊,”燕小五看向燕灼灼:“我始终不懂母皇那句话的意思,为什么她不能全身心爱我们呢?”
“这世间也没有哪条规则规定,当父母的必须全身心爱自己的孩子。”燕灼灼下意识道。
姐弟俩坐在台阶上,就像小时候那样。
“先爱自己,再爱世人,我反倒觉得母皇这话说的没什么错。”燕灼灼轻声道:“你介意母皇最后那两年登基称帝吗?”
燕小五摇头:“母皇很厉害,比父皇厉害多了,我都知道的,要不是母皇的话,大乾的江山社稷早就乱了,我做不到像母皇那样。”
他叹着气,脸上带着愁苦:“我看不懂那些奏折,我也有很努力的去学怎么当个好皇帝,可是阿姊,我真的不喜欢。”
燕灼灼垂眸,忽然道:“若阿姊告诉你,阿姊喜欢呢?”
姐弟俩四目相对。
燕灼灼说的是一句极其大逆不道的话。
小皇帝看了她一会儿,突然轻声问:“阿姊是想要那个位置吗?”
燕灼灼摇头:“我不喜欢皇位,但我喜欢权力。”
小皇帝突然起身,拉着燕灼灼:“阿姊你跟我来。”
姐弟俩从殿门出去,小皇帝喝令宫人都不许跟来,他拉着燕灼灼在宫内跑了起来,姐弟俩跑着跑着都笑了起来。
迎面而来的风中,竟带着一种自由的气息。
小皇帝拉着燕灼灼跑回去了静安殿,静安殿是女皇旧时的寝宫,每日都会有宫人来打扫,但燕灼灼也有许久没来过了。
她有些不解弟弟为何带自己来这里。
小皇帝却是带着她去了静安殿后面的花园中,在一棵梧桐树下一个劲挖挖挖。
燕灼灼也蹲下去一起帮着挖。
挖了许久后,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被刨了出来。
“找到啦。”小皇帝松了口气,将盒子交给燕灼灼:“这是母皇留给阿姊你的,至于怎么打开,得靠阿姊你自己去想了。”
燕灼灼有些意外,没想到母皇还给自己留了东西。
“小五你知道里面放着什么吗?”
小皇帝想了想,“大概知道,母皇只说了,如果有一天你主动向我要权,就把这个盒子交给你。如果你从来不曾提起的话,就当这个盒子不存在。”
燕灼灼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
她觉得这盒子有些烫手。
“小五……”
小皇帝耸了耸肩,反而有些轻松的样子。
他低声道:“阿姊,我是真的、真的很不喜欢朝政,所以,不管你怎么选,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因为……”
“你是我的阿姊,我最好的阿姊。”
小皇帝满心满眼都是信任。
只是燕灼灼的感动刚涌上心头,就听他话锋一转:“所以阿姊你为什么要喜欢萧戾那个狗东西啊?”
“他除了皮相好一点,他有啥好的啊!”
“而……他还不是个真男人。”
话题到底还是扯回了萧戾身上。
燕灼灼瞬间哭笑不得。
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干脆拉着小皇帝就在树下坐下了。
“你与阿姊讲了你小时候的事,那阿姊也与你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吧。”
小皇帝用力点头,满眼好奇。
燕灼灼沉默了会儿,十三岁以前的事,对她来说,更像是她不愿意回顾的一场场噩梦。
就如脓疮。
可是,脓疮唯有挑破,去脓,才会真正愈合。
“世人都道我是先帝最宠爱的公主,金枝玉叶,只因我喜食荔枝,便耗尽人力物力为我千里送来荔枝……”
“坊间曾有一首诗,传遍大江南北,名为《血荔枝》。”
“岭南丹实赤作浆,血沃枯田凝为霜。马踏烟尘公主笑,民泣泪来血生花。”
“可是啊……”
燕灼灼声音渐渐冷:“我压根食不得荔枝,莫说吃了,连碰上都会浑身起疹……”
“真正爱吃荔枝的,一直是咱们那位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