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91年。
地点:龙阳市,旧城。」
骆寒阳醒来,拉开一角窗帘,太阳还没开始落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天刚刚亮,困意就会准时找上门来,如不及时上床睡觉,很快身体就会疲惫得似要散架,连呼吸都会因为没有力气而感觉困难,但天还没黑就会醒来,再睡不着,看来自己真的老了。
骆寒阳起床,洗漱完,倒了一杯水,坐到窗户边,一边喝水,一边欣赏夕落。
晚霞似火,残阳如血,美丽极了。
太阳完全落下山去后,城市从睡梦中苏醒,霓虹和万家灯火渐次亮起,像千树万树金花银花,共同形成一片璀璨、壮丽的花海。
骆寒阳换上衣服,戴上脑机,穿上防护服,提上防毒面具,出门,下楼。
这是一家很高端的酒店,放到新城不算什么,但在旧城数一数二,进进出出的人都很安静。
骆寒阳在自动机器上退了房,戴上防毒面具,穿过三道门,走出酒店。外面的风很大,在下小雨,雨点打在防护服上,发出滴答滴答的脆响。
车流如潮,行人稀少,每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脑机将眼睛遮挡,对面不识,要找人只能看防护服上醒目的编号。
龙阳新城到旧城有两百多公里,骆寒阳昨天来到旧城,给母亲和妻子扫了墓,住了一宿,现在要去扶风县找他的好友萧云牧。
骆寒阳和萧云牧是高中同学,两人关系十分要好,互为知己。嫉恶如仇和忧国忧民的共同点将他们牢牢绑在一起。
骆寒阳认识的人不少,但他的很多思想只有萧云牧听得懂和感兴趣,萧云牧也是如此。高中毕业后,两人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学,后来在不同的地方为生计奔波,但联系从来没断,两人有新的见闻,新的思想,新的感悟,新的观点,必找对方交流一番。
有机会见面,必促膝长谈,每次去找萧云牧,或者萧云牧来找他,骆寒阳都十分激动和期待,时至四十多年后的今天也是如此。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
上了高速列车,骆寒阳脱下防护服和防毒面具,挂到专门的架子上,然后坐到座位上,摘下脑机,非必要他不喜欢戴着,觉得那玩意儿伤脑。
高速列车向扶风县飞驰而去,他的心也感觉飞了起来。
他坐的是商务座,以前他都是坐普通座,有一次要去一个地方,普通座没票,买了商务座,之后便宁愿多花钱也要坐商务座了,尤其是长途,商务座比普通座舒适不了多少,主要是安静。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普通座里人们肆意外放的电子设备,茶馆里一样的交谈声,对他来说简直就是一种折磨,商务座里人们偶尔说话的声音都很轻,生怕吵到别人。
中途他叫来乘务员,要了一份甜点,一份蔬菜沙拉,和一杯果汁。商务座的乘务员是真人,普通座的乘务员是机器人,后者更规范,但缺少人味。
乘务员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穿着修身的工作装,端来他点的餐食,摆上,道了一声“慢用”,然后离开。骆寒阳看着她离开的倩影,想到自己的妻子。
妻子不仅大方漂亮,而且温柔贤惠。他早年事业十分不顺,数次跌落,是妻子的不离不弃,陪伴,和鼓励,帮助他找回信心和勇气,重新站起来。当今社会,愿意陪男人共渡难关的女人会被亲戚朋友当成傻子,妻子就是这样一个傻子,他何其幸运。
可惜,妻子已经离开人世快二十年了,死于一场恐怖袭击。恐怖份子入侵了某智驾公司的后台,无数辆无人驾驶汽车失控,在公路上横冲直撞。妻子正在过马路,被一辆失控的无人驾驶汽车撞飞。
那年,儿子才十三岁,女儿才十岁,如今他们都已经长大成人。
儿子很厉害,成了一名优秀的战斗机飞行员,七年前和初恋结婚,现在已经是两个小捣蛋鬼的爸爸,事业有成,家庭幸福。
女儿更厉害,成了一名宇航员,三年前乘坐“探寻者10号”离开了地球,打算去外太空为人类寻找新的家园,这是人类现在最重要,也是最伟大的事业。
他这位宇航员的爸爸也沾了大光,国家给了他非常好的待遇。
要是妻子还活着就好了,可以和他一起为子女取得的成就感到自豪,这是身为父母的人最快乐的事。
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来,心脏开始作痛,他忙在座位上躺下,深呼吸,疼痛过了好长一阵才逐渐消散。
心脏不好,已经做过两次手术,医生和子女都劝他换一个仿生心脏,那样就不会再受病痛折磨,不会再有突然暴毙的风险,子女也好放下心,但他拒绝了,他不想在怀念亡妻的时候,一点疼痛都感觉不到。
他喜欢这疼痛,享受这疼痛,珍惜这疼痛,这疼痛能证明他还存在。
年轻的时候,为了减少花在防辐射上的开销和适应高强度的工作,他的四肢,脊柱,肝,肺,肾,都换成了仿生制品。仿生制品强化了他,但让他感觉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如果把皮肤,心脏,胃,肠道,也换掉,那他还是原来的自己吗?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餐食变得寡然无味,难以下咽,他全部收进垃圾袋里,递给经过的乘务员,然后小睡了一觉。刚睡醒,广播开始播报,“扶风站就要到了,因停站时间较短,请需要在扶风站下车的旅客,提前穿戴好防护服和防毒面具,带上个人行李物品,等待下车,期待再次与您见面,祝您旅途愉快!”
从高铁站出来,这边也在下雨,大雨噼里啪啦打在身上,和放鞭炮一样响,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和他们防护服上亮着荧光的编号,骆寒阳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
骆寒阳打开脑机,眼前出现一面只有他能看见的屏幕,点开打车软件,叫了一辆出租车。妻子出事后,他便很抵触无人驾驶,但现在的交通工具全部都是无人驾驶,他别无选择。
出租车载着他在城市的马路上飞驰,即将见到好友,加上五光十色的美丽街景,治愈了他因想念亡妻而低落的情绪。
好友萧云牧是一个苦命的人。他的梦想是成为一名作家,但他的思想是好书当如治世良药,而非致幻毒药,不符合市场需求,所写的书没有人看,一分钱挣不到不说,还因为触碰到了某些人敏感的神经,没少被整治。
智能写手将写作行业取代对他倒是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别人写不过机器,挣不到钱,便不写了,他不是为了挣钱,笔耕不辍,没有人看或者发表不了,就孤芳自赏。写作是他的一生热爱,在别人看来,毫无意义,但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乐在其中。
因为穷困潦倒,所以没有找到媳妇。因为没有找到媳妇,所以没有完成最少两个子女的生育指标。因为没有完成生育指标,所以不能享受任何福利,甚至丧失了政治权力。因为不能享受任何福利,所以垂垂老矣,仍得打工糊口。
十二年前,萧云牧放弃了半生的坚持,换上了仿生四肢,脊柱,和一些脏器,因为已经年过五十,不这样,受辐射癌变的脏器虽然每天都在吃药物压制,但仍然随时有可能要了他的命,加上不能完成高强度的工作,没有用人单位会要他。
换仿生制品需要一大笔钱,他拿出所有积蓄,刚好够付两成,剩下的分三十年还。换比不换划算,一来吃抗癌药物的花销和月供差不多,二来身体得到了强化,工作效率更高。换上的仿生制品不属于他,属于银行,如果断供,银行有权力给他摘除。
骆寒阳想帮助他,但萧云牧拒绝了,骆寒阳没有坚持,因为他知道萧云牧生性要强。
为了迎接好友的到来,萧云牧特地请了一天假。两人见面后,令人压抑的世界仿佛突然变美好了。
骆寒阳到萧云牧家时不到晚上十点,谈天说地了一阵,到了吃中饭的时间,萧云牧说他知道一家非常好的餐厅,做的烤鱼一绝。
两人穿上防护服,戴上防毒面具,出门。餐厅距此不远,步行可至。
雨还在下,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需要经过的一条街被执法者封锁了,一大群人围在封锁线外观看。
“应该是在抓捕纵火者。”萧云牧道。
当今的智能监视系统非常发达,网络上的每一条信息都受到严格监控,“瞎编胡说”的话不仅发表不了,试图发表的人还会被顺藤摸瓜逮捕。于是便有一些人,把“瞎编胡说”的话打印出来,到处散播,这些人被称为纵火者,意为搞破坏的人,一旦抓住,必定严惩。
正好有两个人被执法者押着从旁边的一栋楼里出来,一个很老实,一个则在不停挣扎。突然,很老实那个放声高呼,“我们不是机器,我们不是零件,我们是人。”然后引爆藏在胸腔里的炸弹。
轰隆一声,围观的人纷纷向后退开,发出一片惊叫声,然后又围上去,更加舍不得走了。
现场或真或假的残肢碎体散落一地。
这一幕让骆寒阳颇为震惊,“这些人真不要命!”
“走吧。”萧云牧的语气很平淡,带着他换了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