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久咳,当娘的自然最为心疼。
程二娘急得晚上都睡不好,先只拿些土方来治,后来咬牙去看了大夫,抓了好几副药,仍不见好,不仅如此,小儿胃口差,连饭都不想吃了。
宋妙见个小矮丁天天咳嗽,蔫蔫的,只觉可怜,正逢春夏换季,想了想,便请那肉坊档口帮着留了一副猪肺。
猪肺味甘,既可止咳,又能补肺,只是而当中涎沫、杂质甚多,处理得不好,容易留有异味。
坊间其余下水,如猪心、猪腰等等,都能卖得上价,独这东西便宜些。
宋妙每日买的猪肉量大,那档主只收了两文钱,半卖半送,给了一个大的,还多送了一副猪肝。
有了猪肺,宋妙又买了些南北杏仁,准备给小莲做个杏汁猪肺汤。
这汤平喘、止咳、润肺,很适宜春天喝来润燥,清洗好了,那猪肺一点异味也没有,根本吃不出来是下水。
宋妙自己也很喜欢,只平日里嫌麻烦,想着做多了喝不完,做少了又不值当,总生不出动手的心思。
今日正好趁着机会,给自己喂一口。
她带了猪肺回家,回到后院找了一圈,从后头厨房里寻出一个破了底的空桶,洗刷干净,把那桶吊挂起来,往里头倒满了水。
那桶底有三四个洞,大小不一,一倒水进去,就从孔洞处出水如注。
宋妙便拿两个铁钩,一个勾住猪肺,一个勾住猪肝,把另一头分别勾在那水桶出水口,正把猪肺管子、猪肝孔洞敞开对着出水处,由那水汨汨注入两者之中。
白水进,红水出。
洗猪肺耗费的乃是耐性,坊间多是切开之后,不断用人力轻轻揉洗,但这办法既费力,又容易有残剩涎沫。
宋家有井,取水方便,宋妙换了许多桶水,反复冲刷之后,那猪肺已是被洗得洁白如玉似的,连血丝都没有一根,那猪肝也血水尽去,一个嫩白,一个嫩粉,凑近一闻,全无秽气。
食材洗好了,她把那猪肺切厚块,冷锅冷水下葱姜焯过,重新洗净,烧干热锅,只用白锅添一点姜片把那猪肺炒到干身,等外层微微焦黄黄,复又下白果、汤骨进去,足水烧开,转为小火慢炖。
猪肺汤要久炖,放着火,宋妙便去后头忙其他的,正收拾,就听得前头有人敲门,应门一看,却是韩砺站在门外。
见得对方,宋妙颇为惊喜,打了个招呼,问道:“韩公子今日怎么得空出来?”
说着把他往堂中让。
韩砺笑道:“明日寒食,衙门虽忙,也凑出两天休沐,我趁机出来放个风。”
他口中说着,也不推辞,径直进了门,等着宋妙留座、上茶,先把那茶喝了一口,方才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来,道:“幸不辱命——拖了这许久,倒叫宋摊主久等了。”
宋妙见那东西由一张油纸信封包着,平平整整,心中已是猜到几分,忙双手接过,拆开一看,果然里头地契、房契各两份,全是簇新,上头名字却是改了。
不是先前宋母,也不是宋大郎,更不是廖当家当日设法挂名的某某人,而是改成了宋氏女子,名妙。
这祖宅,终究还是物归“原”主了!
她简直如释重负,情不自禁露出笑来,又忙福了福,道:“有劳韩公子——多谢你奔波出力,不然我这宅子未必能保得住。”
韩砺道:“本就是你家的东西,与我并无多少干系,只是跑了个腿而已,不过这契书乃是我出面代领,你哪一日得了空,还要自己去一趟,登签一番,补个流程。”
又道:“衙门自己行事不检点,才会出了这样纰漏,眼下架阁库正在自查,只是事情尚未全然落定……”
宋妙不用他把话说尽,便道:“公子放心,我不会外传。”
两人闲聊几句,因见时辰不早,宋妙道:“正好晌午,公子要是不着急,不如留下来吃个便饭再走?”
“你道我做什么挑这个时候来?”韩砺微微一笑,“正想借个由头,混顿饭吃——要是宋摊主不嫌麻烦,还请帮忙添一副碗筷。”
又道:“宋摊主原是想吃什么?”
宋妙道:“本想吃个面……”
那韩砺面上肉眼可见的笑意更浓,道:“在下关中人,甚喜面食,一日三顿都不腻的。”
不管是不是客气,这话听得厨子心里舒服得很。
宋妙便又问道:“我原是备了猪肝、猪肺,韩公子吃不吃脏器的?”
又问忌口。
听得“脏器”二字,韩砺眉头微皱,却是立刻松了开来,道:“宋摊主手艺,韩某自然百无禁忌。”
他表情只微微一闪,宋妙心细,自然看出来对方有所遮掩,却也没有多说,只另又取了香菇、瘦肉一应食材出来,只想着若是一会那韩砺吃不惯猪脏,便给他另做个浇头,左右用不了多久功夫。
她取了两样果子、小食摆在那条凳上,道:“公子稍坐,再等片刻才好。”
宋妙本就计划吃面,早已三揉三醒,此时那面团已经盘成圈,又刷了油,醒得七七八八,便先不做理会,只洗净韭菜切段,把猪肝去了筋膜,切成极厚的大片,煮一小锅下了姜、花椒的盐开水,等水开了就离火,把那猪肝片放进去焖煮了一会,待其将将七分熟,立刻捞出来控干。
此时重烧一锅水,把那醒好的盘面面条轻轻拉扯,扯得半细长,又用两手将其缠绕拉开,抖抻着往外拉。
那面条很容易地延展开去,被拉成半分粗细,非常均匀。
宋妙在此处抻面,韩砺得了张交椅坐在边上,一面喝茶,一面去看,只觉那切菜也好、拉抻也好、在案上抖摔也好,一应动作,犹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种节奏、韵律在其中,非常的自如。
他这一向甚是忙碌,疲劳倒是其次,实在精神紧绷,一路回来时候,脑子里也尽装着许多东西,其实未曾停歇过半分。
但此时见得宋妙信手拈来做一顿饭,看着看着,他的脑子里渐渐放空起来,让那呼吸都放慢了,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甚至心跳也变缓。
他下意识将背往后靠。
那椅背甚高,把头轻轻一歪,正好搭着,也不用使力。
韩砺就这般看着灶台上白雾升腾,把那少女蒙上了一层细纱似的,衬得那动作反而更朦胧,也更流畅。
一呼一吸之间,韩砺只觉自己整个人都在往下滑,滑得甚慢,犹如身下托了极厚云层,有一种沉甸甸的轻盈感,眼皮渐渐低垂,面前就这么黑了下去。
仿佛过去了一辈子那么久,他忽然闻到一阵香气。
那香味很浓,带着烟火气,慢慢地往人鼻子里钻。
韩砺早上把手上差事交代妥当了才出门,一路来到酸枣巷,只半道上省着吃了两片猪肉干,腹中早已饥饿,此时被那香味勾得胃里直叫唤,猛地一睁眼,就见对面灶台上烟气缭绕,那宋摊主正从锅里往一旁碗中盛菜。
——他才发现自己刚刚居然睡着了。
虽只小憩片刻,但大中午的,又是精神疲惫时候,小憩反比长睡要舒服太多,此时头脑如同炎夏之中,往深潭清水里滚了一遍,凉凉的,神清气爽。
韩砺一下子重新坐直了身体。
宋妙做起菜来心无旁骛,并不知道这一位韩公子竟是看自己抻面、切菜看睡着了。
拉条子下了锅,滚熟之后过凉水躺进碗底,往上头盖上两大勺韭菜炒猪肝,就是一碗香喷喷的拌面。
虽然简单些,但滋味一点也不差。
她把一盆面、一大盅汤坐在条凳上,又放了个空碗在韩砺面前,道:“公子先尝尝,若是吃不惯,我那里还有香菇,做个香菇肉沫浇头快得很,洗手功夫就好了。”
韩砺摇头道:“不用麻烦,这个就很好。”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那空碗里夹面条,但面条夹得多,其次是韭菜,最后才是象征性地添了一片猪肝。
虽说看人吃饭不礼貌,但宋妙作为厨子,自认有资格观察那么一两息,好来决定要不要重做的——她看那韩砺吃面,先一筷子韭菜,再一筷子面条,又一筷子韭菜加面条,嚼嚼嚼的,脸上已是带出微笑模样,心中又是松一口气,又是好笑。
果然不吃脏器。
她起身道:“我来添个浇头。”
却听那韩砺忙道:“不用,我只是吃得少,不是不吃。”
他说着就把碗里唯一的一块猪肝往嘴里送,先咬了一小口。
宋妙道:“当真很快……”
但她话音未落,就见对面人眉头一挑,表情隐隐有些惊讶,只眨眼间,就把那剩下的大半片猪肝吃了个干净。
吃完不算,他又取了那大碗里筷子,连着朝自己碗里搛了七八块猪肝。
宋妙无奈道:“实在不必勉强……”
韩砺方才抬头,道:“我原是平日里少吃,只宋摊主做的这个,一点脏器味道也没有,很香,很合口味。”
说着,又忙往边上另一个空碗里添了几筷子韭菜猪肝拌面,朝宋妙方向一推,道:“不信,你尝尝?”
倒像是宋妙做的猪肝合炒,还要他来帮着洗清“冤名”似的。
观察了片刻,见此人不像勉强的样子,宋妙便也没有再坚持。
她搬了张小几子过来,跟那韩砺隔着条凳对坐,一起吃起午饭来。
一口拌面送进嘴里,还烫着。
宋妙呼了两口气,才敢去尝那味道。
单炒韭菜猪肝,热热的出锅,为的就是那口镬气。
先尝到的是浓郁的荤香,带着微微焦香和酱油香。
猪肝拿足水冲洗过,因为切的极厚大片,故而特地焖煮得半熟再来用猛火炒。
这样既保证了里头的嫩,又有了外头的爆酱焦香,使之不至于外头焦了,当中还是生的。
一口下去,猪肝微焦,爆炒得最外层有一层微微脆壳,里头口感却是极致的嫩、粉,很神奇的,也带有一点脆口,但是连一丝丝脏器不好的味道都没有。
吃起来,知道它是肝,却又叫人不敢相信它是肝。
肝脏本就自带一股特有的荤鲜味,这又是上等黄沙粉肝,甘甜得很,此时给那酱香一带,分外醇厚、嫩滑,又有那韭菜炒得恰恰断生,辛香、脆嫩,尤其根茎部分还有些微的辣感,带着汁液,解腻极了。
两者混炒,已经合了味,猪肝有韭菜辛香,韭菜有猪肝荤鲜,又有面条混杂中间,占了大头。
那面拉得很筋道,粗细均匀,赤条条的,比起粉,更适合吸附料汁。
此时每一根面条都裹满了油亮、油润的酱汁,带着猪肝的油荤、韭菜的青草香,在人嘴里做着平衡。
平衡得非常圆满。
宋妙吃光了一满碗,特地还留了一点肚子,而那韩砺确认过她不要之后,便把一大盆全部吃完了,连一根韭菜都没有留——甚至酱汁都用面给裹得干干净净。
吃完之后,他把那面碗放回条凳上,满足地呼出一口气,肉眼可见是饱了。
宋妙迟疑了一下,道:“其实还炖了汤——若是吃不下,一会给公子拿汤盅装了,带回去喝,如何?”
韩砺沉默了片刻,方才道:“也可以先喝一点,再带一汤盅回去。”
宋妙笑应了,果然给他盛了一碗,正要端来,就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
两人在堂中吃饭,大门自然是敞开的,此时宋妙抬眼看去,就见程二娘拉着小莲正往家里赶。
自程二娘得了那屠宰行浆洗衣服的活,都是天未亮就起来,下午时分才回家,不知怎的,这回却是提早了半日。
宋妙有些惊讶,忍不住迎出去两步,问道:“二娘子回来了?”
程二娘见得此处木门大敞,又看里头坐了个生人,本来见了宋妙,立时就想说的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而韩砺也已经站了起来,道:“叨扰宋摊主许久,韩某先告辞了。”
宋妙忙将人留步,向两边介绍一回。
程二娘听得这一位唤作“韩砺”,乃是太学内舍生,顿时又惊又喜,忙道:“小坚同我说过,多亏韩公子,不然他这次肯定是不能升舍的!”
话里话外,千恩万谢。
韩砺行过礼,推辞几句,取了那食盒就要走,宋妙正要去送,却见那小莲躲在程二娘身后,头上一角青青紫紫的,一时惊道:“小莲额头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