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秀是昨天一早发的令,要求下头部司各抽一个人来——这人力已经很少,需要加班加点,才能把宗卷稍稍理出个头绪的。
但直到将要下衙,才陆陆续续有几个人过来露了个面。
他一个借调的学生,既无积威,也无地位,也不愿抓着不放,急忙把事情布置下去。
众人领了差事,也不说不行,也不说行,各自走了。
然而蔡秀布置的时候就说明了,让领命之人今日巳时初过来汇报情况,好叫自己统筹全局。
只是让下头人把各自部司负责的案子宗卷情况摸个底,按理并不用多久,可此时已经过了午、未相交,依旧没有一个人出现。
蔡秀又不是傻子,哪里不知道这是那等油滑吏员给下马威。
但到底是初来乍到,他强忍了心中火气,等到将要下衙,仍不见人,只得亲自出马,一个一个衙门地找到各人头上去。
可他很快就遇到了一个简直可笑的麻烦。
——才来几天,到了各处,满屋子的头,十个里边有八个都不认识,怎么找?
他只好拿着报上来的名单去问人。
但蔡秀不认识别人,别人却认识他。
当日报到,张法曹特地开过小会,给手下介绍过一回,而今他又要做什么整理宗卷事,几天下来,上下便是有先前不认识的,也早指指点点,把这脸给记住了。
众人见了这一位借调而来的太学才子,倒也没有不理他。
问这个,这个说:“你找小曹啊?月初有个案子出了点纰漏,他帮着到左军巡院找当日跟的巡检核对去了。”
左军巡院倒是不远,但一来一回,又要问人,还不一定有什么结果,蔡秀哪里好去?只得做罢。
问那个,那个说:“老周一早被户曹叫去了,还没回来,你要找他,不如去户曹问问?”
户曹的门打哪里开,蔡秀都还不知道呢,怎么找?
眼见他脸色难看,答话的人倒是一副好心模样,道:“你是新来的蔡秀吧?是不是有要紧事找他,你别急,等人回来,我给说一声?”
听了这话,蔡秀还得道谢。
问了几个人,尽皆碰壁,难得遇到一个没躲开的,却是皱着眉头道:“唉,我今日甚忙,实在抽不开身,法曹交代了个急事——改日再给你行不行?”
那人一边说,一边指着面前一杯满满当当的茶水,道:“你看,一整天了,我连口茶都没功夫喝——水都凉了!”
眼见那茶水就摆在自己眼前,正敞着口,盖子都没一个,白雾袅袅,冒着热气,蔡秀好险没有当场骂出声来。
他再忍不住,连话都懒得再说,当场转身而出。
走到门口,他就听得后头有人说话。
“真他娘的烦,手头事情都干不完,屙泡屎都要夹断,给他这里搞这个,搞那个的!闲得扯蛋!”
“老丁,你这嘴哈哈哈。”
“小声些,小声些!隔墙有耳,仔细给人听去了,到底是法曹安排下来的差事,小心他回头告状。”
“我就怕他不听哩——不要你跟,不要你干活,你倒是说得轻巧!”
蔡秀竖着隔墙的两只耳朵,气得胸口直发闷。
他虽家贫,自打进了学,才华展露,立时就得了先生器重,由县学一路晋州学、太学,顺遂无比。
平日里但凡出声,同窗只有点头的,便是先生也全是夸赞,何时遭过这样待遇。
他气愤难当,暗想:你做初一,就不要怨我做十五!
因不敢当面跟人起冲突,思来想去,那十五也只有一种做法——他转头就去找了张法曹。
但到得对方公署,见那木门紧掩,只有个杂役在打扫,一问,那人答道:“张法曹被郑知府叫去了。”
蔡秀等了许久,等不到人,眼见天色渐晚,腹中甚饿,只好恨恨然先去了膳房。
京都府衙只管早、午两顿,但近日左右军巡院忙于查案,日夜轮班,膳房也只好按着他们要求,跟着多供晚上一顿。
蔡秀一进门,就见一个熟人从里头出来。
他张口叫道:“孔兄!”
孔复扬正提着两个食盒,抬头一看,见是蔡秀,点头招呼了一声。
蔡秀迎了上去,指着那两个食盒,问道:“哪位上官的?竟是叫孔兄来带?”
孔复扬道:“是正言的,他忙得没空出来,我给捎回去。”
说着就要告辞。
蔡秀忽然心念一动,也不急着进去吃饭了,转身跟着孔复扬并肩而行,笑着问了些话,无非还要借调多久,何时回太学,最近在忙什么,可有遇得什么麻烦,会不会被胥吏欺负等等。
到底是同窗,除却涉及案情的内容孔复扬没有外露,其他多多少少答了几句。
尤其被问到胥吏的时候,他着实有些得意,忍不住多嘴道:“欺负什么?正言帮着秦判官统管,样样分派得妥妥帖帖,我亦是狐假虎威,谁敢找事?”
因是夸口炫耀,他倒是早把先前自己跟辛奉等一干巡检,并下头差官们吵架的事情抹得一干二净,仿佛脑子被水洗过,什么都没有发生。
蔡秀如何听得了这个。
他皱眉问道:“正言一个学生,下头那许多老吏、小官,我听说还有外边借调来的,全要日夜轮班,怎么可能没有意见——你莫不是唬我吧?”
“这有什么好唬的?”孔复扬翻了个白眼,“你去打听打听,连秦判官的日程,正言都帮着做安排,其他人能有什么意见?”
他说完这话,也自知失言,生怕给韩砺招来麻烦,忙道:“我瞎说的,你不要理会!”
语毕,急匆匆走了。
倒是蔡秀在后头看他提着饭盒的背影,少不得生出许多思虑来,饭也无心再吃,忙设法找了几个衙门里的熟人问话。
左右军巡院最近风头正劲,尤其右院接连查获两个大案,案案相连,外头自有许多传言。
一问那新来的韩姓太学生,几乎个个都知道。
这个说:“你问韩砺?确实很受重用,右军巡院有个老巡检,姓辛的,平日里谁说话都不肯多做理睬,上头下令,都能顶回去的,也不知怎的,偏肯服气这个学生,只要他提的,根本不带反驳,当面、背面都维护得很。”
那个说:“上头简直要把人供起来每日烧几炷香——前日他要人,一开口,秦判官自己屁颠屁颠跑去城西、城南好几处营中借人,听说舍了老脸,连夜讨回来三百兵。”
蔡秀很快就听明白了。
那韩砺能统筹这许多事,靠的全是上官大力支持。
没有上官,他屁都不是。
但有了官职差遣,自然有权,借着那权势,便是个学生,都能轻易使动成百上千人。
蔡秀一时激动起来,也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已经看清楚了,人地两生,光凭自己,是很难做出东西来的。
韩砺有秦解后头坐镇,自然重要,但是那保驾护航,真正做事的辛奉也不可或缺。
那他蔡秀的“辛奉”又在哪里呢?
隔天一早,他就守在了张法曹门外,汇报完前日事情,又道:“我毕竟是个生人,下头难免轻忽怠慢,斯事紧急,还请法曹安排个把老练的来帮忙搭个手,想必能推进得更快些。”
***
蔡秀在这里惦记人,小莲在那里却惦记着吃。
她跟着程二娘走在路上,走着走着,脑子里不由自主就想起了昨日那琉璃馍的味道,有些走了神。
拇指大小的馍块,炸得金黄,通身裹满了糖汁,酥酥脆脆的,是很酥松的口感,一点也不硬。
咬进去里头软乎乎的,里头带着暖暖的小小一汪甜水,甜得刚刚好,不油也不腻。
又香又甜,外酥内软。
原来那又干又硬的馍能变得这么好吃!
小莲忍不住拉了拉程二娘的手,道:“娘,等我长大挣了银钱,天天给你和姐姐做那琉璃馍吃——可真好吃!”
程二娘本来一心放在路边店铺,只想看看哪一家要人,听得女儿说话,不免笑道:“那我们小莲得好好努把力,糖这样贵——娘等着!”
小莲只觉得自己一下子就有了很重要使命,点头不迭,又道:“姐姐说这用绵白糖同冰糖做了更好吃,若能有蜂蜜……”
她说着,口水是真的流了出来。
“那就更贵了。”程二娘随口应道。
小莲却当了真,摆着手指头数,心中默默记了数,又走几步,复才道:“娘,我可以自己留在屋子里的——院子里木头、后门、房门,许多门,我都没来得及擦!”
程二娘笑了笑,只把女儿扒拉得近些,并不答话。
做人要知进退。
自己一个借住的,把个五六岁女儿留在家中,自己出去搵工,是个什么意思?
便是小莲再懂事,依旧不过是半大,一来二去,只怕真成了叫那宋小娘子帮带孩子了。
——这样不要脸皮的事,她是做不出来的。
但程二娘身无一技之长,又一口江南西路味道的官话,找起工来,实在艰难,往往早出晚归,带着小莲在街上转悠一天,也没个结果。
而另一头,宋妙早上出摊,继而采买,日夜备料,还抽空把那李都头妻子段氏要的福糕、红豆沙卷都做了送去。
没两日,就又有那李家、段家的亲朋好友找上门来,想要订买福糕、红豆沙卷,都是想着送寒食节的。
此外,那巡铺离得近些,因她没空过去出摊,便有些人商量着想要每日跟她订一批早饭。
宋妙只一个人,分身乏术,又想接这些生意,又忙不过来,因算了算这些日子收入,添益不少,便生出请雇一个人的念头。
只她一怕节气买卖不长久,二怕合适的人不好找,三又担心债主们多想。
最好是先攒够一笔钱,按着原本承诺的日子还掉一次,到时候顺便上门解释,方才妥当。
相处几日,宋妙因见那程二娘手脚干净,干活麻利,手艺虽然寻常,打个下手、送个东西、叫卖摊车却是足够了,又见她每日带着女儿上街找活,总是未果,多多少少有些心动,生出不如请雇此人帮忙的想法。
但她小本买卖,工钱开高了自己负担不起,报低了又有挟恩之嫌,实在不好开口,因在犹豫,便也不着急说。
又等了两日,这天才送了一批福糕和红豆沙卷出门,宋妙回来时候,就见程二娘母女难得早回,在家中欢天喜地的。
“宋小娘子!我找到工了!”却是那程二娘声音都激动坏了。
宋妙心中一叹,却又忍不住为这二娘子高兴,少不得笑着恭喜,又问详细情况。
原来程二娘的活计这样难找,除却有口音、没手艺,也因为她还希望能把女儿带在身边看着。
寻常主家,自然不可能同意。
“是个南熏门外头的屠宰行,每日杀猪宰羊,因那衣服、罩子不好洗,地上也脏,正招人浆洗衣服、洒扫……”
隔天一早,程二娘就带着小莲去上了工。
屠宰行的衣服、罩子、地板,想也知道清洗、打扫起来十分辛苦,当晚母女两个回来时候,累得眼睛发直。
小莲虽年纪小,不用做多少事,一来一回,毕竟路远,也走得够呛。
但即便如此,程二娘依旧干得十分带劲。
她回来之后,坐了片刻,稍稍缓了几分,就同宋妙说起了屠宰行里的稀奇,怎么杀猪,猪叫得怎么瘆人,怎么宰羊云云。
倒是那程子坚得知之后,心疼得很,嚷着让姐姐每日带些脏衣服回来,自己下了课,就过来帮着洗,被程二娘骂得蔫蔫地回去了。
但也有个麻烦。
一行有一行的辛苦,浆洗的辛苦,就是苦在双手被水汽反复浸泡。
自打去了屠宰场帮着做工,因长时间浸水,程二娘的手就慢慢开始开裂、破皮,几乎没有好的时候。
而小莲毕竟年小体弱,也不知是不是在河边久待,手脚常常碰水,不知哪一日起,得了小儿咳嗽之症,虽不严重,一直拖着,许久都不好。
只到底为了谋生,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