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在明远脸上,他眨了眨眼,一时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陌生的天花板,陌生的床铺,只有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木香是那么熟悉——那是家的味道。
明远猛地坐起身,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回家了,母亲已经不在了,而家里多了一个叫小雨的陌生女孩。
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碗碟碰撞的声响。明远看了看手机,才早上六点半,父亲和小雨竟然已经起床了。他记得父亲一直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习惯,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依然如此。
明远迅速穿好衣服——是父亲昨晚拿来的旧衣服,虽然有些发黄,但洗得很干净,还带着阳光的味道。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房间。
厨房里,小雨站在小板凳上,正认真地搅动着锅里的粥。李建国在一旁切着咸菜,动作比明远记忆中慢了许多。
\"叔叔早上好!\"小雨第一个发现了他,露出灿烂的笑容,\"我和爷爷在做早饭,马上就好!\"
李建国头也没抬,只是切菜的动作顿了一下:\"去洗漱吧,卫生间有新的牙刷毛巾。\"
明远点点头,虽然父亲没看他,但至少语气比昨晚平和多了。卫生间里,他发现自己的旧牙刷杯竟然还在,里面插着一支新牙刷。这个发现让他心头一暖——母亲一直保留着他的东西,即使在他离家五年后。
洗漱完毕回到餐厅时,早餐已经摆好了:白粥、咸菜、煎蛋和几个馒头。简单的家常菜,却让明远眼眶发热——这是记忆中的味道。
\"坐吧。\"李建国简短地说,给自己和小雨盛了粥。
明远小心翼翼地坐下,生怕一个动作就会打破这脆弱的和平。餐桌上的沉默有些尴尬,只有小雨时不时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叔叔,你从哪里来的呀?\"终于,小雨忍不住问道。
\"深圳。\"明远回答,然后补充道,\"很远的一个城市,在南方。\"
\"哇!那是不是能看到大海?\"小雨眼睛亮了起来。
明远微笑点头:\"是啊,我住的地方离海很近,周末经常去海边散步。\"
\"爷爷,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去看海啊?\"小雨转向李建国,满脸期待。
李建国表情柔和了一些:\"等你再大点。\"说完,他看了明远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懂。
早餐在这样断断续续的对话中结束了。明远主动起身收拾碗筷,李建国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去准备扫墓要用的东西。
\"叔叔,我们要去看奶奶了,你要一起吗?\"小雨跑到正在洗碗的明远身边问道。
明远的手在水流下停顿了一下:\"当然,我就是为这个回来的。\"
\"那你要乖一点,爷爷说奶奶喜欢安静。\"小雨神秘兮兮地凑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爷爷每次去看奶奶都会哭,但他以为我不知道。\"
明远胸口一紧。在他记忆中,父亲是从不落泪的硬汉,即使是小时候他摔断腿,父亲也只是绷着脸送他去医院,一句话都没说。
准备好后,三人出门了。李建国拎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香烛、纸钱和一些供品。小雨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不时停下来等两个大人。
西山公墓离村子不远,步行约半小时。这条路明远再熟悉不过了——小时候每逢清明,父母都会带他来祭祖。只是那时他总嫌路程漫长无聊,如今走在这条路上,却希望它能再长一些,让他有更多时间思考待会儿要对母亲说些什么。
\"叔叔,你走得好慢啊!\"小雨在前面喊道。
明远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落在了后面。他加快脚步,赶上父亲和小雨。李建国走得很稳,但明远注意到他时不时会用手按一下后腰,眉头微皱。
\"爸,你的腰...\"明远忍不住开口。
\"老毛病了,不碍事。\"李建国打断他,语气却不似昨晚那般冷硬。
公墓很快就到了。小雨熟门熟路地领着他们穿过一排排墓碑,最后停在一座打理得很整洁的墓前。墓碑上刻着\"慈母王秀兰之墓\",下面是生卒年月和立碑人李建国、李明远的名字。
明远呼吸一滞——父亲竟然还刻上了他的名字,尽管他五年杳无音信。
小雨已经熟练地拿出抹布开始擦拭墓碑,李建国则摆好供品,点燃香烛。明远站在原地,感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这就是母亲的安息之处,一块冰冷的石碑,下面长眠着曾经给他无限温暖的人。
\"明远,给你妈上柱香。\"李建国递给他三支点燃的香。
明远接过香,跪在墓前。香烟袅袅上升,模糊了他的视线。
\"妈,我回来了...\"他只说了这一句,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再也发不出声音。五年来的所有愧疚、悔恨和思念一齐涌上心头,化作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
他伏在墓前,肩膀剧烈颤抖着。朦胧中,他感觉有一只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
\"叔叔别哭,奶奶说爱哭的孩子长不高。\"小雨天真地说,然后转向墓碑,\"奶奶,这是明远叔叔,他回来看您了。他虽然哭鼻子,但平时应该挺乖的。\"
明远抬起头,透过泪眼看到父亲正别过脸去,用手快速抹了一下眼睛。
祭拜仪式很简单:上香、烧纸、默哀。结束后,李建国让小雨先去公墓门口等着,说有话要和明远单独说。
小雨懂事地点点头,蹦跳着离开了。一时间,墓前只剩下父子二人和无声的风。
\"你妈走得很突然。\"李建国开口,声音低沉,\"心脏病发作,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明远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可以...\"
\"可以什么?\"李建国冷笑,\"回来见她最后一面?你知道她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别怪明远,是咱们管得太严了'。\"
明远如遭雷击,胸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五年,你去哪儿了?做了什么?\"李建国突然问道,眼神锐利如刀。
明远深吸一口气:\"先在广州打工,后来去了深圳。做过销售,现在在一家装修公司做设计。\"
\"设计?\"李建国挑了挑眉,\"就是画图纸?\"
\"不只是画图纸...\"明远想解释,却又觉得父亲不会理解,\"总之,能养活自己。\"
李建国哼了一声:\"放着祖传的手艺不学,非要去外面受那份罪。\"
又是这个话题。五年前那场争吵的导火索就是明远拒绝继承父亲的木雕作坊,执意要去大城市闯荡。
\"爸,我...\"
\"算了。\"李建国摆摆手,\"现在说这些没意义。去看看你妈吧,她...一直很想你。\"
明远转向母亲的墓碑,轻轻抚摸着冰冷的石面。阳光下,碑文清晰可见,尤其是他的名字——\"孝子明远\"四个字刻得工整有力。这是父亲的笔迹,他一笔一划刻上去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
\"爸,小雨是谁的孩子?\"明远终于问出了这个从昨晚就困扰他的问题。
李建国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回去再说吧。孩子等久了。\"
回程的路上,三人之间的气氛比来时轻松了一些。小雨走在中间,一手牵着爷爷,一手试图去牵明远。明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小手。女孩的手很小很软,却让他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和踏实。
\"叔叔,你在深圳住什么样的房子啊?\"小雨仰着脸问。
\"我租了一间小公寓,三十多平米吧。\"明远回答。
\"三十多平米是多大?\"
\"大概...比咱家客厅大一点。\"
小雨瞪大眼睛:\"那么小!你和谁一起住啊?\"
\"就我自己。\"
\"那多孤单啊!\"小雨皱起小脸,\"我和爷爷住这么大的房子都觉得空呢,你那么小的房子一个人住...\"
明远一时语塞。是啊,那间小公寓确实很孤单,尤其是深夜加班回去,连盏等他的灯都没有。但在深圳那样的城市,能有个安身之处已经不错了。
\"城里人都这样。\"李建国突然开口,\"各过各的,谁也不管谁。\"
明远听出了父亲话中的讽刺,却没有反驳。因为某种程度上,父亲是对的。城市的繁华背后,是无数孤独的灵魂。
回到家后,李建国说要去作坊看看,让小雨带明远在家里转转。明远知道这是父亲有意避开他,但也给了他了解这个\"新家\"的机会。
\"叔叔,我先带你去看我的房间!\"小雨兴奋地拉着明远上楼。
二楼的变化不大,只是原本明远的房间现在是小雨的卧室。推开门,明远惊讶地发现房间布置得温馨可爱,墙上贴着卡通贴纸,书桌上整齐地放着课本和作业本。最引人注目的是床头一排精致的小木雕——小动物、花朵、还有一个小女孩的雕像,栩栩如生。
\"这些都是爷爷给我雕的!\"小雨骄傲地介绍,\"每年生日都有一个。这个是我,\"她指着那个小女孩雕像,\"去年生日爷爷花了整整一个月呢!\"
明远拿起一个小马雕像,手指抚过光滑的木纹。父亲的手艺还是那么精湛,甚至比他记忆中更好了。小时候,父亲也给他雕过玩具,只是后来学业繁重,再加上他对木雕兴趣缺缺,父亲就很少再做了。
\"爷爷说等我再大点就教我雕木头。\"小雨小心翼翼地把雕像放回原位,\"叔叔你会吗?\"
明远摇头:\"我...没那个天分。\"
\"骗人!\"小雨突然跑到衣柜前,从底层拖出一个木盒子,\"你看,这些都是你做的!\"
明远惊讶地接过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他小时候的木雕习作——歪歪扭扭的小狗、缺了角的木碗、还有一把只有轮廓的木剑。最底下是一块未完成的浮雕,是他高中美术课的作业,只完成了一半就放弃了。
\"这些...怎么会在你这里?\"明远声音发颤。
\"爷爷收起来的呀。\"小雨理所当然地说,\"他说这些都是宝贝,要好好保管。我偷偷看到的,爷爷不知道我发现了。\"
明远轻轻抚摸着那些粗糙的木雕,胸口发紧。父亲一直保留着这些他早已遗忘的失败作品,视若珍宝。而他,却把父亲引以为傲的手艺贬得一文不值。
\"叔叔,你怎么又哭了?\"小雨担忧地问。
明远擦了擦眼睛:\"没事,就是...眼睛进沙子了。\"
小雨狐疑地看了看紧闭的窗户,但没有拆穿他:\"那我们去看看别的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小雨带着明远参观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厨房换了新的灶台,客厅的沙发套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淡蓝色,书房里多了许多儿童读物。变化不大,却又处处不同。
最后,小雨神秘兮兮地把明远带到地下室入口:\"这里爷爷不让我去,说危险。但我知道他的秘密工作室就在下面!\"
明远当然知道这个地下室。那是父亲的工作间,里面存放着各种贵重木材和工具。小时候,那里是他的禁地,只有表现特别好的时候,父亲才会带他下去参观。
\"我们不该擅自下去。\"明远说,尽管他自己也很好奇父亲的工作间现在是什么样子。
小雨撅起嘴:\"就看一下下嘛,爷爷去作坊了,不会知道的。\"
明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摇摇头:\"不行,要尊重爷爷的规定。\"
小雨失望地叹了口气,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我们去院子里玩吧!爷爷种了好多花,可漂亮了!\"
院子里确实大变样了。原本父亲用来堆放木材的角落现在变成了一个小花园,种着各种明远叫不出名字的花草。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棵小梨树,看样子刚种下不久。
\"这是奶奶最喜欢的梨树,爷爷说要把原来那棵老梨树的种子种在这里。\"小雨解释道,\"等它长大了,我们就有吃不完的梨子了!\"
明远想起老家院子里那棵老梨树,每到秋天,母亲都会做梨膏糖,香甜的味道能飘满整个屋子。如今老梨树还在,做梨膏糖的人却不在了。
\"叔叔,你会留下来吗?\"小雨突然问。
明远愣住了:\"我...\"
\"爷爷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想你。\"小雨认真地说,\"有时候晚上我起来上厕所,看见爷爷在你房间里,就坐在床上发呆。\"
明远胸口一阵发紧。父亲在他房间里发呆?那个总是板着脸、从不说软话的父亲?
\"小雨!明远!\"李建国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吃饭了!\"
午餐很简单,但都是明远爱吃的菜:红烧茄子、蒜蓉空心菜、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明远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父亲特意安排的,但无论如何,他吃得格外香甜。
饭桌上,李建国问起了明远的工作情况。虽然语气依然生硬,但至少是个开始交流的信号。
\"设计主要是用电脑软件画图,然后指导工人施工。\"明远尽量简单地解释。
\"就是纸上谈兵。\"李建国评价道,\"没亲手做过,怎么知道行不行得通?\"
明远想反驳,却又想起自己刚入行时确实闹过不少笑话——设计得天花乱坠,实际施工时才发现根本不可行。
\"现在好多了。\"他低声说,\"会考虑实际操作性。\"
李建国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午餐在相对平和的气氛中结束了。
下午,明远主动提出帮忙整理院子。李建国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去了作坊。小雨则自告奋勇当起了小助手,虽然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玩水或者追蝴蝶。
干活时,明远注意到工具棚里整齐摆放着各种木工工具,很多都是父亲用了大半辈子的老伙计。其中有几件特别精致的小工具,看样子是专门为小雨准备的。
\"爷爷说等我满十二岁就教我使用真正的工具。\"小雨骄傲地说,\"现在只能用塑料的安全工具。\"
明远微笑。父亲当年也是这么说的,只是他等不及,偷偷用了父亲的凿子,结果划伤了手。父亲发现后没有责备他,只是默默给他包扎,然后拿出一套小工具——和现在给小雨准备的很像。
傍晚时分,李建国从作坊回来,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小雨,生日礼物。\"他简短地说,把盒子递给小雨。
小雨惊喜地接过,迫不及待地打开:\"哇!是小兔子!\"
盒子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木雕兔子,红宝石做的眼睛闪闪发亮。明远认出那是上等的黄杨木,父亲年轻时珍藏的料子,一直舍不得用。
\"喜欢吗?\"李建国问,嘴角微微上扬。
\"喜欢!谢谢爷爷!\"小雨扑上去给了李建国一个大大的拥抱。
李建国有些笨拙地拍了拍孙女的背,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明远。那一瞬间,明远仿佛看到了父亲眼中闪过的一丝期待和犹豫——是在期待他的评价吗?
\"雕工很精细。\"明远真诚地说,\"比市面上卖的那些好多了。\"
李建国的表情松动了一些:\"基本功而已。\"
晚饭后,小雨被允许多看半小时电视,而明远则主动承担了洗碗的任务。李建国坐在客厅里看报纸,时不时纠正小雨的坐姿或者提醒她别离电视太近。
这一切如此平凡,却又如此珍贵。明远站在厨房里,听着客厅传来的模糊对话声,突然意识到这就是他五年来梦寐以求的\"家\"的感觉。只是当他终于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收拾完毕,明远犹豫着是回客房还是去客厅加入父亲和小雨。就在这时,李建国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信封。
\"你的信。\"他简短地说,\"三年前寄来的,退回来了。\"
明远接过信封,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红色印章。寄件人一栏写着\"王秀兰\",是母亲的笔迹。
\"我能...看看吗?\"明远声音发颤。
李建国点点头,转身要走,却又停住脚步:\"明天...我要去县医院复查。小雨一个人在家不放心,你...能照看她吗?\"
明远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这是在...邀请他多留一天?
\"当然。\"他急忙回答,\"没问题。\"
李建国又点了点头,这次真的离开了。明远拿着那封未拆的信,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这是母亲留给他的最后话语,而他差点永远错过。
他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淡蓝色的信纸,上面是母亲工整的字迹:
\"明远,我亲爱的儿子: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可能已经过去很久了。妈妈很想你,每次听到门响,都希望是你回来了。
你爸爸脾气倔,但他心里是惦记你的。每天晚上他都会去你房间坐一会儿,虽然他从不肯承认。
妈妈身体最近不太好,医生说是心脏的问题。不过别担心,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人老了,总会想见见自己的孩子。
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有没有按时吃饭?深圳天气潮湿,记得多备些干衣服。
家里一切都好,你爸爸的木雕获了奖,县里还专门做了报道。对了,我们收养了一个小女孩,叫小雨,很懂事。要是你回来,一定会喜欢她的。
明远,不管你在哪里,做什么决定,妈妈都支持你。只希望你能常回家看看,或者至少来个电话,让我们知道你好好的。
永远爱你的,
妈妈\"
信纸上有几处水渍晕开的痕迹,明远不知道是母亲的泪还是自己的。他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每个字都刻进心里。
母亲在信中说父亲每晚都会去他房间,和小雨说的一样。那个表面冷硬的老人,原来一直用这种方式思念着离家的儿子。
明远把信小心折好,放回信封,然后塞进贴身口袋。他决定明天父亲去医院时,要好好看看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房间,也许能找到更多被时间掩埋的真相。
窗外,夜色已深。老梨树的影子投在窗帘上,随风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