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村村东头那棵老槐树下,往常这时候总聚着些摇蒲扇纳凉的老头老太太,可今天,树底下空荡荡的——全村人的脚板,好像都叫一股无形的绳牵着,不约而同地往村西头徐家新起的二层小楼那边赶。
徐大志站在自家簇新的院门口,看着眼前这比赶集还热闹三分的场面,心里头像是揣了个暖水袋,热烘烘,胀鼓鼓。他爹不知哪里去了,娘袁翠英一个女人家,拉扯着他和妹妹大敏,那些年,村里人看他们家的眼神,都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像是同情,又像是疏远。可今天,那些曾经隔着几步远点头的乡邻,此刻都挤在他家院里,脸上堆着再真切不过的笑。
“大志!傻站着干啥呢?快过来搭把手!”村长的儿子袁明军,嗓门亮得跟铜锣似的,一边指挥两个后生把一张八仙桌抬到院坝中央,一边冲徐大志挥手。
徐大志赶紧几步跨过去,伸手扶住沉甸甸的桌沿。崭新的红漆桌面,映着明晃晃的日头,也映着他自己那张汗涔涔却掩不住兴奋的脸。
“明军,真是……辛苦你们了。”徐大志这话是从肺腑里掏出来的。为了他家这乔迁宴,袁明军和他爹袁德阳村长,前前后后忙活开了。
袁明军浑不在意地一摆手,蒲扇般的大巴掌顺势就拍在徐大志略显单薄的肩膀上,拍得他身子晃了晃:“咳!大志,你跟我还整这客气虚套?咱俩谁跟谁?穿开裆裤就在泥地里打滚的交情!”他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结实的白牙,“你看看,还缺啥少啥,支应一声,我立马带人办去!”
徐大志环视着眼前的一切。青砖灰瓦的二层小楼,气派地立在那儿,再不是从前那风吹雨打就吱呀作响的土坯房。院里,娘袁翠英被几个婆姨团团围着,身上那件崭新的碎花衬衫,衬得她常年劳累有些佝偻的背,似乎都挺直了不少。妹妹大敏则像个受惊的小兔子,被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堵在厨房门口,红着脸,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人家问十句,她也答不上一句完整的。洗菜的,切肉的,搬凳子的,借碗碟的……人声、笑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热浪一般在这不大的院坝里翻滚着,蒸腾出一股子滚烫的、蓬蓬勃勃的生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新木头好闻的清香,有刚翻过的泥土的湿润气息,还有从临时搭起的灶台那边飘来的、炖肉的浓烈香气。这一切混杂在一起,钻进鼻子里,竟让他眼眶有些发酸。这场酒席,在他心里,早就不单单是为了庆贺这新房了。这更像是一声响亮的锣鼓,是给他徐大志,给他们老徐家,在这袁家村敲响的定音鼓——从今往后,他们娘仨,是把腰板挺得笔直,把根扎得牢牢的了!
正感慨着,村长袁德阳背着手,踱着方步过来了。他脸上也是笑呵呵的,递过来一张叠着的红纸:“大志啊,这是最后定下的明天采买单子,你再过过目。”
徐大志双手接过,展开一看。好家伙!鸡鸭鱼肉,时鲜菜蔬,烟酒糖茶,林林总总,列了满满一大张。尤其是那酒,不是寻常的散装酒,赫然写着“镜湖十年陈黄酒”,足足十箱!这手笔,在袁家村可是头一份了。
袁德阳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意味深长的口气:“多预备些,总比不够强。我估摸着啊,明天正日子,来的人……只怕比今天还要多上几成。”
徐大志心里“咯噔”一下。他抬眼扫过院里忙碌的人群,确实,眼下忙前忙后的,主要还是那十几户平日就走得近的叔伯亲戚。那些个平日里碰面只是点个头、皮笑肉不笑的,那些可能背后没少嚼他们孤儿寡母舌根的……明天,他们会来吗?若是来了,又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思,什么样的表情?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袁德阳这话不是空穴来风。这袁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人情往来,最是微妙。你穷时,别人躲着你,怕你开口借钱借米;你乍富,别人又凑上来,心思就复杂多了。
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像初春河面上的冰碴,在徐大志嘴角极快地一闪而过。他心里暗道:“管他呢,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也得接着,来了,就是我徐大志的客!”
这念头一起,他反倒觉得浑身松快了不少。
也难怪徐大志有这般感触。就在两年多前,他们老徐家在袁家村,还是个几乎没什么存在感的符号,属于村里那几户穷得叮当响的人家之一。
这农村地界,尤其是像袁家村这样偏远的山村,那重男轻女的老思想,就跟村口那盘老石磨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人心上。为啥?还不是因为这地方,力气就是硬道理。家里要是没个顶门立户的男丁,那就像房子没了大梁,免不了要受些窝囊气,看些白眼。袁翠英一个本该嫁出村的女子,带着一儿一女,那就是典型的孤儿寡母,是村里谁都能瞅一眼、叹口气的弱势群体。
可这世道,说变它就变。自从徐大志成了袁家村几十年里唯一一个考出去的大学生,这情况就跟春雪见了日头似的,开始悄无声息地化了。村里人再提起袁翠英,那语气就变了味儿,不再是纯粹的怜悯,而是带上了点羡慕,都说:“翠英啊,你那苦日子算是熬到头喽,有指望了!”
“有指望了”,这话听着是好事,可细品品,总还带着点观望的意思,好像那“指望”还在云彩眼里挂着,没落到实地呢。
让全村人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的是,这“指望”来得太快、太猛!仅仅过了一年多,徐家就不是那个徐家了,那变化,真叫一个芝麻开花——节节高!
谁能想到呢?大前年夏天,为了凑齐徐大志上大学那几百块钱的生活费,袁翠英差点咬了牙,要把刚满十八的闺女大敏,许给邻乡那个年纪一大把、外号“柳矮子”的老光棍。消息传回来,当时还在家等通知书的徐大志,眼睛瞬间就红了,他一声没吭,冲到灶房摸了把砍柴刀,直接就坐到了大门槛上。他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眼睛里烧着两团火,对着闻讯赶来劝说的村长和邻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谁要敢打我妹的主意,先从我的尸首上跨过去!”
那决绝的身影,那豁出一切的狠劲儿,震住了所有人。最终,那门亲事自然是黄了,徐大志也通过努力,带着勉强凑齐的路费和生活费,踏上了求学路。
可这才过去多久?满打满算不到三年!当初那个为了几百块钱要拼命的穷小子,如今不但花了上万块钱把家里的破屋翻修得比村长家还气派,开回来的小汽车也是一次比一次亮堂。妹妹徐大敏,紧跟着哥哥的脚步,也考上了同个大学!好家伙,村里唯二的两个大学生,全出在老徐家!
这还不算完,徐大志也不知在外头闯出了什么名堂,竟然真有那通天的本事,把村里的年轻人,弄进了市里的厂子,成了正儿八经的工人!最近更是风风火火地在县里办起了什么包装厂,一口气又安排了村里十几个闲散劳力。这下子,村里人提起徐大志,那已经不是“有出息”能形容的了,那得竖着大拇指,说一句:“牛大发了!” 要说徐家现在是袁家村的头一份,那是半点水分都不掺。
所以,他家办宴席,根本不用挨家挨户去通知。从上午开始准备起,很多人家,特别是那些家里有人在徐大志厂子里干活,或者盼着以后能进去的,都自发地赶了过来。搬个桌子,洗个菜,搭个灶,人人都想找点活儿干,仿佛能在徐家新房里沾点手,就能沾上点福气和财气似的。
人群的中心,自然是袁翠英。她这辈子,大概从来没被这么多人、这么热切地围拢过。这个夸她“养了个好儿子,后半辈子就等着享清福吧”,那个赞她“苦尽甘来,是咱村最有福气的人”。一句句露骨却又透着亲热的恭维话,像蜜糖水,把她心里那点积年的苦楚和委屈,都泡得化开了。她脸上的皱纹都笑成了盛开的菊花,忙不迭地给众人递烟、抓糖,那手脚是前所未有的利索,腰杆是前所未有的挺直。
徐大志和徐大敏兄妹俩,自然也逃不过去。徐大敏上了大学,性子却还和从前一样,腼腆得像株含羞草。村里那些大妈大嫂们,拉着她的手,话题绕着圈地往她个人问题上引,什么“大学里好小伙多不多啊?”“有没有处对象啊?”,直问得徐大敏脸颊绯红,头都快埋到胸口去了,除了点头摇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徐大志看着妹妹那窘迫的样子,不由得笑了笑,正要上前解围,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院门外那条通村的土路。只见路的尽头,慢悠悠晃过来几个人影,为首的那个,双手背在身后,步子迈得不紧不慢,不是那平日里最爱说风凉话、外号“袁老撅”的袁老贵又是谁?
徐大志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微微眯起。他知道,袁德阳村长预料的“热闹”,这还只是刚开了个头。明天的正席,怕是更有好戏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