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声响。
洛上云站在新买的宅院前,看着工匠们进进出出地搬运家具。
这座位于城南的宅子确实如萧雨柔所说,临湖而建,风景极佳。
三进的院落,雕梁画栋,后花园直接连着碧波荡漾的南湖。
两千两银子花得值当——如果忽略这是柳家的产业的话。
“老爷,主卧的床榻已经安置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管家老周撑着油纸伞走过来。
洛上云点点头,跟着老周穿过回廊。
雨中的宅院显得格外静谧,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和油漆的味道。
主卧里,一张紫檀木雕花大床占据了中央位置,四周挂着淡青色的纱帐。
萧雨柔喜欢青色。
“夫人来看过了吗?”洛上云问道。
老周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夫人昨日来过,说…很满意。”
洛上云注意到床头小几上放着一个精致的香炉,这不是他命人购置的。
他走过去掀开炉盖,里面残留的香料散发出一股甜腻的异香。
这种香料他认得,是西域来的珍品,只有柳家的商队才会贩卖。
“这香炉是谁放的?”洛上云的声音很平静。
老周额头渗出细汗:“这…可能是夫人…”
洛上云砰地一声合上香炉盖子。
他早该想到的。
买下这座宅子不过三天,萧雨柔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这里与柳明辉幽会了。
那甜腻的香气像一条毒蛇,钻进他的鼻腔,啃噬着他的心脏。
“把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换了。”洛上云转身往外走,“床、香炉、帘帐,全部换新的。”
走出宅院时,雨下得更大了。
洛上云没有撑伞,任由冰凉的雨水打湿他的衣衫。
十年前,他曾在比这更大的雨中练刀,那时虽然贫穷,但心中有一团火。
现在他什么都有了,心却冷得像块石头。
“洛兄!怎么淋着雨?”
一把油纸伞遮在头顶,洛上云转头看见李暮关切的脸。
这位老友穿着官服,显然是刚下衙。
“新宅子还满意吗?”李暮问道,眼睛却观察着洛上云的表情。
洛上云扯了扯嘴角:“花了钱的东西,有什么不满意的。”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李暮忽然压低声音:“我查到些事情…关于柳明辉和嫂夫人。”
洛上云的脚步顿了一下,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说。”
“他们…来往已有半年之久。”李暮斟酌着词句,“柳家似乎有意通过嫂夫人接近你。柳老爷最近在暗中收购几家镖局的股份,而这几家镖局都是你在背后支持的。”
洛上云闭上眼睛。
半年前,正是他名声最盛的时候,“断水刀”的名号传遍大江南北,各路商贾争相与他结交。
原来从那时起,柳家就已经在布局了。
“赵无尘呢?”洛上云突然问道。
李暮犹豫了一下:“他上个月成了柳家二管事的女婿。”
雨声忽然变得很大,大到洛上云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心跳。
他的表弟,他一次次借钱给的亲人,原来早就投靠了敌人。
这不是简单的背叛,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而他就像一头被诱入陷阱的猛兽。
“多谢。”洛上云只说了这两个字。
李暮递给他一块帕子擦脸:“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只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洛上云望着雨幕中模糊的湖面。
怎么办?提刀杀上柳家?休了萧雨柔?与所有背叛者断绝关系?
每一个选择都很简单,但每一个选择都会让他回到十年前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
“先回去吧。”他最终说道。
回到主宅时,天已擦黑。
洛上云刚踏进大门,就听见厅堂里传来萧雨柔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悦耳,却让他胃部一阵绞痛。
多久没听到萧雨柔这样笑了?
自从他成名后,家里来的客人越来越多,萧雨柔的笑容也越来越像一种装饰,而非真情流露。
“夫君回来了。”萧雨柔看见他,立刻迎上来,“怎么淋成这样?快去换身干衣服。”
洛上云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
萧雨柔今天穿了一件杏红色的褙子,衬得肌肤如雪。
她的指尖温暖柔软,曾经这温度能让他忘记所有疲惫。
现在他只想知道,这双手今天是否也这样温柔地抚摸过柳明辉的脸。
厅堂里坐着几位客人,都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洛上云机械地应付着他们的寒暄,眼睛却盯着坐在角落的赵无尘。
他的表弟正与一位穿着柳家服饰的中年男子低声交谈,见他看过来,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
“表哥!正说起你呢!”赵无尘走过来,“王老板听说你买下了柳家的湖滨宅院,直夸你有眼光!”
被称为王老板的中年男子起身拱手:“洛大侠果然豪气,那宅子多少人盯着,柳家却只肯卖给你一人。”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慢慢捅进洛上云的胸口。
是啊,多少人盯着,柳家却只卖给他。
多么明显的陷阱,他却睁着眼睛跳了进去。
“柳家给面子罢了。”洛上云淡淡地说,接过丫鬟递来的热茶。
茶水滚烫,热度透过瓷杯灼烧着他的掌心,却驱不散他骨子里的寒意。
晚宴上,萧雨柔表现得格外殷勤,不断给洛上云夹菜倒酒。
在旁人眼中,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只有洛上云能看出她笑容里的勉强和眼底的不耐。
酒过三巡,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洛上云的发家史。
“洛大侠当年在街头卖艺时,我就看出他非池中之物!”一个胖商人拍着桌子说。
“是啊是啊,谁能想到当年那个穷小子,如今连柳家都要给几分面子!”另一人附和道。
洛上云握紧了酒杯。
这些人表面上是恭维,字里行间却不断提醒着他的出身。
在他们眼中,他永远都是那个街头卖艺的穷小子,只不过现在有了几个钱,可以供他们消遣取乐罢了。
“夫君的刀法天下无双,与出身何干?”萧雨柔突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坚定。
席间一时安静下来。
洛上云惊讶地看着妻子,没想到她会为自己说话。
萧雨柔的脸颊因酒意微微泛红,眼睛却亮得惊人。
有那么一瞬间,洛上云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为他鼓掌的姑娘。
“嫂夫人说得对!”李暮打破沉默,“来,为‘断水刀’干一杯!”
宴会散去后,洛上云独自站在庭院里醒酒。
月光被云层遮挡,四周一片昏暗。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萧雨柔的气息伴随着淡淡的桂花香靠近。
“夫君,夜里凉。”她将一件外袍披在洛上云肩上。
洛上云没有转身:“为什么替我说话?”
萧雨柔沉默了一会儿:“因为那是事实。你的成就与出身无关。”
“那你为什么…”洛上云的话哽在喉咙里。
他想问,那你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要和柳明辉私通?是嫌我出身低微吗?
但这些话最终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害怕听到答案。
萧雨柔的手轻轻搭上他的肩膀:“夫君,我们…要不要去新宅子住几天?那里环境好,适合你练刀。”
洛上云肩膀的肌肉绷紧了。
她想去新宅子,是因为那里更方便与柳明辉幽会吗?
那个香炉里的异香又浮现在他的记忆中,甜腻得令人作呕。
“好。”他听见自己说。
这个回答让萧雨柔明显松了口气,她靠得更近了:“夫君对我真好。”
洛上云闭上眼睛。
他多希望自己真是个冷酷无情的刀客,可以毫不犹豫地斩断这一切虚伪。
但他做不到。
因为在他心底,仍有一部分是那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而萧雨柔是那个穷小子唯一的珍宝。
次日清晨,洛上云在练刀时发现刀架上少了一把刀——那是他最早用的旧刀,师父的遗物。
他找遍整个武院也不见踪影,最后在柴房后发现了断成两截的刀身。
“怎么回事?”洛上云捡起断刀,手指微微发抖。
负责打扫的小厮战战兢兢地回答:“昨、昨天赵爷来武院,说要看您的收藏,不小心把这把刀摔断了…”
洛上云的眼前一片血红。
这把刀陪他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是他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而现在,它被赵无尘——他“亲爱的”表弟——像对待垃圾一样毁掉了。
“赵无尘人呢?”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一早就出门了,说是去柳家商行谈生意…”
洛上云将断刀紧紧攥在手中,锋利的刃口割破了他的掌心,鲜血顺着刀身滴落。
这不仅仅是毁了一把刀,这是对他过去的践踏,对他尊严的挑衅。
“老爷!不好了!”管家老周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镖局那边出事了!长风镖局刚刚被人砸了场子,说是押送的货物丢了,货主是柳家!”
洛上云擦掉手上的血。
一切都连起来了。
柳明辉勾引萧雨柔,柳家卖宅子给他,赵无尘毁掉他的刀,现在又是镖局出事…
这不是巧合,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战争,目的是摧毁他的一切。
“备马。”洛上云说,“我去趟镖局。”
去镖局的路上,洛上云经过了一家茶馆。
透过窗户,他看见赵无尘正与柳明辉坐在一起喝茶,两人谈笑风生。
柳明辉穿着华丽的锦袍,面容俊美,举手投足间尽是世家公子的优雅。
他不知说了什么,逗得赵无尘哈哈大笑。
洛上云的手按在刀柄上。
只需一个呼吸的时间,他就能冲进去斩下柳明辉的头颅。
但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然后继续向镖局方向走去。
因为他忽然明白,杀死柳明辉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真正的敌人不是这个风流公子,而是整个柳家,是整个看不起他出身的世界。
而最可悲的是,即使他现在有了名声和财富,骨子里仍觉得自己是那个配不上萧雨柔的穷小子。
镖局的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不仅货物丢失,长风镖局的总镖头还拿出了洛上云亲笔签名的担保书,承诺赔偿所有损失——那签名是伪造的,但笔迹几乎以假乱真。
“洛大侠,这白纸黑字…”总镖头一脸为难。
洛上云看着那张担保书,忽然笑了:“要赔多少?”
“两…两千两银子。”
又是两千两,和宅子的价格一模一样。
多么巧妙的数字,既不会让他伤筋动骨,又能一点点蚕食他的财富。
“明天来我府上取。”洛上云转身离开,没有再看总镖头愧疚的表情。
这个人也曾是他一手提拔的,现在却成了柳家的棋子。
回到家中,洛上云径直走向武院,抽出他那把名贵的宝刀,在月光下疯狂地舞了起来。
刀光如雪,划破夜空,每一式都带着凌厉的杀意。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刀客的刀就是他的命,丢了刀,就丢了魂。”
现在他的刀断了,魂也快散了。
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
十年苦练让他拥有了“断水刀”的名号,也让他学会了隐忍。
柳家想要毁了他?那就看看谁先倒下。
练到精疲力竭时,洛上云瘫坐在地上,汗水浸透了衣衫。
抬头望去,他看见萧雨柔站在回廊下,月光为她镀上一层银边,美得不似凡人。
她手里捧着一个锦盒,欲言又止。
“夫君…”她轻声唤道。
洛上云没有回应。
此刻的他太疲惫,疲惫到无法再假装不知道妻子的背叛,疲惫到无法再维持“断水刀”的威名。
他只想回到十年前那个雨夜,抱着破旧的刀,做着简单的梦。
萧雨柔走近,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刀,刀鞘上镶着宝石,华丽非常。
“送给你的,”她柔声说,“我看你那把旧刀已经…”
“断了。”洛上云接话,“被赵无尘摔断了。”
萧雨柔的表情僵了一瞬:“是吗…那正好用这把新的。”
洛上云接过刀,拔出一截。
刀身寒光凛凛,确实是把好刀。
但这把刀没有历史,没有灵魂,就像他现在的生活——华丽而空洞。
“谢谢。”他说,却知道这把刀永远不会像那把旧刀一样,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萧雨柔笑了,那笑容美丽而虚假:“夫君喜欢就好。对了,明天我要回娘家一趟,可能要住几天…”
洛上云点点头,看着她翩然离去的背影。
他知道她不是回娘家,而是去柳明辉那里。
但他没有揭穿,因为在他内心深处,仍存着一丝可悲的希望——希望有一天,萧雨柔会回心转意,重新成为那个为他鼓掌的姑娘。
月光下,洛上云抚摸着新刀的刀鞘,忽然明白了自己的可悲之处:他可以用刀斩断飞瀑,却斩不断这虚伪的关系;他能赢得江湖名声,却赢不回妻子的真心。
雨,又开始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