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地面的裂纹里渗出细密的黑雾,像无数条贪婪的蛇信子舔着林阎的鞋尖。
黑山老母的机械臂在半空顿了三秒,金属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终于指向众人心口:“真正的锁孔……不在这里。”她的合成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人类的温度,像冬夜火炉上蒸腾的水汽,“而在人心。”
王书生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
他是因果律研究界最年轻的“问理人”,此刻却像被人兜头浇了盆冰水——那些古籍里记载的“影噬无形”“封无可封”的谜题,突然在这句话里碎成了星子。
“您是说……”他的喉结动了动,眼镜片后的瞳孔缩成针尖,“它并非单纯的邪祟,而是人类恐惧死亡、逃避因果的具象化产物?”
沈青的魂钉“当啷”掉在地上。
她曾是幽泉祭司最锋利的刀,此刻却像个被拆穿把戏的街头艺人,眉峰紧紧拧成一团:“可我们要怎么做?总不能让全天下人都去跪祠堂超度自己吧?”她话音未落,眼角的余光就扫到林阎——他的半边身子已经裹在黑雾里,青紫色的纹路顺着脖颈爬到下颌,像条狰狞的蛇。
林阎忽然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像石子投进深潭,震得四周的黑雾都晃了晃。
他望着沈青发紧的肩膀,想起三天前在破庙里,这姑娘举着魂钉抵他咽喉时说的话:“你骨子里藏着团火,烧得太旺,容易引鬼。”此刻那团火正从心脏往四肢百骸窜,烧得他指尖发烫,烧得残页在识海里嗡嗡作响。
“你们终于明白了。”他缓缓睁开眼,瞳孔里的银光像淬了霜的刀刃,“但你们也错了——人心,可以被引导。”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
生死簿残页“唰”地从掌心浮起,泛着冷白的光,边缘的金漆纹路突然活了过来,像无数条游鱼钻进空气里。
沈青看见他后颈的青纹瞬间变成惨白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扯着向外拽;赤焰道人闻到了焦糊味,那是魂魄灼烧的味道——林阎在拿自己当引信。
整座城池的灯火同时熄灭。
王书生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已不在青石板的破庙,而是站在自家小院里。
他看见十二岁的自己蹲在槐树下,怀里抱着断气的老黄狗,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三十岁的自己在藏书阁撕毁师兄的研究笔记,指尖沾着墨汁却笑得很轻;最后看见三天前倒在影噬黑雾里的书童,血从指缝渗出来,在青石板上洇成朵梅花。
“原来我一直在怕。”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纸,“怕承认错误,怕面对死亡,怕因果落到自己头上。”
沈青的梦境更冷。
她站在幽泉祭坛的血池边,看见七岁的自己被祭司按进池里,听见对方说“痛吗?痛就对了,痛才能忘记软弱”;看见十五岁的自己用魂钉刺穿叛徒的心脏,血溅在脸上时她笑出了声;最后看见昨夜林阎替她挡下黑丝时,后颈那道新添的伤痕——他当时说“你这魂钉该磨磨了,扎人跟挠痒痒似的”,可现在那伤痕在梦里红得刺眼。
“我怕的不是死亡。”她对着池水喃喃,“我怕的是……连痛都不会了。”
赤焰道人跪在雪山之巅。
他看见五十年前的自己抱着师父的骨灰匣,对着万丈悬崖嘶吼“凭什么是我”;看见二十年前的自己为争“第一除魔师”的名号,用禁术烧了整座鬼村;最后看见方才被黑雾裹住的林阎,明明疼得额头冒冷汗,却还在对他笑:“道兄,你这冰符冻得我后槽牙都打颤。”“原来我一直在逃。”他伸手去碰虚空中的雪,指尖却穿过了那片白,“逃开该承担的业,逃开该面对的悔。”
当第一声鸡鸣划破天际时,整座城的人同时惊醒。
王书生摸了摸脸上的泪痕,发现怀里抱着那本被他撕毁的师兄笔记——不知何时被人用糨糊粘好了,扉页上多了行小字:“因果从不是惩罚,是照妖镜。”他抬头看向窗外,晨光里的雾气正泛着淡金色,像被洗过一遍。
沈青摸着后颈那道旧疤,忽然发现魂钉不知何时回到了掌心,钉身缠着根红绳——是她幼年时母亲编的,后来在祭坛被人扯断了。
她推开窗,楼下的乞丐正把最后半块炊饼分给流浪狗,晨风吹过,带起一阵清甜的槐花香。
赤焰道人扯下道袍上烧出的洞,露出心口那道淡粉色的新疤——是方才被黑丝灼伤的。
他走到庙门口,看见林阎靠在断墙上,残页静静躺在他膝头,后颈的青纹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
道人忽然觉得喉咙发紧,他清了清嗓子:“你这法子……伤元魂吧?”
林阎抬头笑了,眼尾还沾着没擦净的泪。
他指了指天空,那里的黑雾正在肉眼可见地变淡,像被风吹散的棉絮:“刚才在梦里,我看见我妈了。”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她临死前说‘小阎啊,别总把事往肚子里咽,该哭就哭’。我记了二十年,却总觉得哭是软弱。”他摸了摸残页,指尖的温度透过纸背传进识海,“现在才明白——敢面对,才是真的强。”
黑山老母的机械眼突然亮起幽蓝的光。
她的机械臂缓缓抬起,指向逐渐消散的黑雾:“它的力量……在衰减。”她的合成音里多了丝人类的震颤,“当人心开始直面死亡,恐惧就不再是养分,反而成了锁链。”
沈青忽然冲过来,用力拍了下林阎的肩。
她的魂钉在晨光里闪着微光,红绳在风里晃啊晃:“下回再玩这种命悬一线的把戏,我先拿魂钉扎你十遍。”她说着,眼眶却红了。
林阎揉了揉被拍痛的肩膀,抬头看向逐渐放晴的天。
残页在他膝头轻轻震动,他听见识海里有个声音在说:“锁孔,从来都不在别处。”
黑雾最后消散的瞬间,整座城的钟同时敲响。
那声音清越悠长,像在说:该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