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天的黄昏,残阳如血,挣扎着沉入西边铁青色的山脊,将最后一点黏稠、不祥的暗红泼洒在村东头那片乱葬岗上。
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枯草败叶和尘土,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那些歪斜的墓碑和低矮的坟包,发出尖锐的哨音,像无数冤魂在齐声哭泣。
几十个汉子,像一群被驱赶的、失了魂的牲口,沉默地聚集在乱葬岗边缘一片相对平坦的洼地。
他们大多佝偻着背,脸上刻着麻木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眼神躲闪,不敢看彼此,更不敢看洼地中央那片被翻开的、散发着浓重土腥气的土地。
铁锹、镐头握在手里,沉重得仿佛有千斤。
村长李老栓站在洼地旁一个略高些的小土包上,背比平时更佝偻了,像一棵被雷劈过的老树。
他手里拄着一根新砍的哭丧棒,棒头挂着的惨白纸条在凄厉的晚风里疯狂地抖动、撕扯,像招魂的幡旗。
他那张老脸在暮色里像一张揉皱后又用力抹平的黄纸,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下面每一张惶恐不安、死气沉沉的脸,眼神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和孤注一掷的狠戾。
“挖!”李老栓的声音嘶哑干裂,像破锣刮过骨头,在风里破碎地飘荡,“都给我挖!挖深!挖实!九个坑!九个!一个都不能少!还差一个‘桩’!今晚……就是第十夜!时辰一到……煞气冲天!谁都跑不了!”
“桩”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人群一阵压抑的骚动,有人控制不住地哆嗦起来,牙齿咯咯作响。
无形的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每个人的脚踝,把他们死死钉在这片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土地上。
铁锹和镐头开始沉重地落下,插入冰冷的泥土,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噗噗声。泥土被翻起,潮湿、阴冷的气息混合着地下深处腐朽的味道弥漫开来。
我爹王结实,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站在人群靠后的阴影里。
他粗糙的大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我的胳膊,那力道大得吓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疼痛尖锐地传来,但我已经麻木了,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爹身上那股熟悉的汗味和旱烟味,此刻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死死笼罩着我。他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片正在被挖掘的土地,眼神空洞又执拗,仿佛在凝视着某种无法抗拒的宿命终点。
他另一只手紧紧握着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着惨白。
坑,一个接一个地被挖出来,在洼地里排成歪歪扭扭、触目惊心的一列。九个深坑,像大地咧开的九张饥饿的巨口,无声地咆哮着,等待着吞噬。
坑边,停放着九具蒙着破败草席的尸体。草席被风吹得簌簌抖动,边缘时不时露出僵硬发黑的脚趾,或是毫无血色、蜷缩着的手指。
那是槐花、石磨、黑锁、白烛、福生、守义、招娣……还有那个未曾谋面的胎儿。死亡的气息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爹……”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微弱得像蚊子哼哼,在呼啸的风声和铁锹挖土的噗噗声中几乎听不见,“我……我冷……我想回家……我想娘……”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试图掰开爹铁钳般的手。
爹猛地低下头。昏沉的天光映着他半边脸,那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眼神复杂得可怕——有挣扎,有痛苦,但最终都被一种冰冷的、令人绝望的决绝彻底覆盖。
他没有看我,也没有回答,只是那只抓着我的手,又收紧了几分,力量大得让我怀疑自己的胳膊下一刻就会被生生扯断。那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残忍地宣告了我的结局。
李老栓站在土包上,鹰隼般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群中来回扫视,最后,那目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沉沉地落在了我和爹的身上。
他朝爹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动作轻微得如同错觉,却像是一道无声的催命符。
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攥着我胳膊的手猛地一紧,勒得我骨头生疼。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野兽低吼般的咕哝,像是下定了最后的决心。
他拽着我,像拖着一个没有生命的麻袋,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又极其沉重地,拨开前面那些呆若木鸡、眼神躲闪的人群,朝着那排土坑最中间、最新挖好的一个走去。
所有麻木、惊恐、绝望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们身上。
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复杂含义——有惊愕,有恐惧,有难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如释重负的庆幸。
庆幸被选中的不是自己。
巨大的求生本能猛地爆发出来。
我像被扔进滚油里的鱼,开始疯狂地挣扎、扭动。“爹!爹!别拉我!放开我!我不去!我不去那个坑!”
我哭喊着,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绝望,“娘!娘救我!爹要埋了我!爹要活埋我!”
我用尽全身力气向后坠,双脚在松软冰冷的泥土上蹬出一道道凌乱而徒劳的痕迹。
爹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反而拽得更紧,拖得我踉踉跄跄。
他粗糙的手掌像砂纸一样摩擦着我细瘦的胳膊,火辣辣地疼。我们终于走到了那个土坑边缘。
坑挖得很深,里面黑黢黢的,像一个择人而噬的巨口,散发着泥土特有的阴冷腥气。坑壁陡峭,新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地下深处的寒意扑面而来,带着死亡的味道。
爹猛地停下脚步,拽着我转过身,面对着我。
昏暗中,爹的脸像一张僵硬的面具。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里面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浓稠得化不开的东西——痛苦、愧疚、挣扎……但最终都被一种令人心寒的、彻底放弃的麻木所淹没。
他看着我的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倒像是在看一件必须被舍弃的、碍事的物件。
“阿九……”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砾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诡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别怨爹。”
我的心猛地沉下去,沉入无底冰窟。所有的哭喊和挣扎,在这一刻被彻底冻结。最后的希望,像风中残烛,噗地熄灭了。
“爹养了你……十年。”他喘着粗气,仿佛说出这几个字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青筋凸起,“该……该报恩了。”
话音未落,那只一直死死钳着我胳膊的大手猛地一松!
紧接着,一股蓄积了全部力量的、冰冷而决绝的推力,狠狠撞在我的胸口!
“爹——!”
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绝望的惊叫,身体便彻底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倒。
天旋地转,眼前是爹那张骤然放大的、没有任何表情的、如同石刻般的脸,还有他身后那片被风刮得乱舞的、灰蒙蒙的、如同巨大裹尸布的天空。然后,是冰冷彻骨的失重感。
后背重重地砸在坑底松软冰冷的泥土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狭窄的坑洞里回荡,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呛得猛烈咳嗽起来,泥土的腥味直冲鼻腔。
坑很深,边缘高耸的土壁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只有头顶一小片晦暗的天空,像一只冷漠的、俯视着祭品的眼睛。
“爹——!”我撕心裂肺地哭喊,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脚却被摔得发麻,徒劳地在冰冷黏腻的泥地上抓挠,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
爹的身影出现在坑沿,居高临下,挡住了那仅剩的一点天光,成了一个巨大、沉默、充满压迫感的黑色剪影。
他弯下腰,捡起了脚边那把沉重的铁锹。铁锹冰冷的刃口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令人心胆俱裂的幽光。
“填!”李老栓那破锣嗓子在坑外炸响,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和解脱,声音尖锐得刺破风声,“快填!埋实了!用脚踩!快!时辰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