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锁自焚的焦糊味还没散尽,白烛凝固在蜡油里的惨状还在眼前晃,福生被野狗啃噬的残骸带来的冲击尚未平复,守义的血又浸透了祠堂的青砖。
每一次死亡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黑水村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上。
每一次报丧的铜锣声响起,都让剩下的人缩紧脖子,眼神更加空洞,脚步更加虚浮,仿佛下一个名字随时会落在自己头上。
恐惧不再是流言,它成了切肤之痛,成了笼罩在每一间破屋上方的有形阴云,沉重得让人直不起腰。
村口那盘废弃的石磨,成了绝对的禁地。白天也无人敢靠近,连放牛的孩子都被大人死死拽着,绕得远远的。
夜里,风穿过磨盘的孔洞,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是石磨临死前不甘的呻吟,又像是某种东西在石缝里磨牙吮血。
路过的人无不头皮发炸,加快脚步,头也不敢回。
我爹王结实,变得更加沉默。
他像一块被山洪冲刷到岸边的石头,棱角被磨平,只剩下沉甸甸的死寂。
他不再蹲门槛抽烟,而是整日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佝偻着背,对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灰烬发呆。
浑浊的眼睛里空荡荡的,映不出一点火光。他手里的活计却越来越多,劈柴、修葺漏风的屋顶、把家里那口薄棺又仔细擦拭了一遍,动作僵硬而急促,仿佛在赶着完成什么。
娘刘金凤则彻底垮了,她不再攥着那把剪子,只是终日蜷在炕上最暗的角落,裹着那条破旧的薄被,身体间歇性地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不成调的呜咽,像只受了致命伤又不敢大声哀鸣的兽。
她看我的眼神,不再有温度,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绝望和某种我看不懂的愧疚的浑浊液体,那目光比冬天的井水还冷。
家里那点可怜的存粮,爹开始毫无节制地往外掏。他煮了平日里只有过年才舍得吃的糙米干饭,蒸了掺着野菜的窝头,甚至还翻出珍藏的一小块咸肉,切成薄薄的片。
他把这些食物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嘴里含糊地嘟囔:“吃!阿九,多吃点!吃饱了……有劲儿!”
他的眼神死死钉在我脸上,那里面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光芒,看得我心底发毛。那饭菜的香味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祭品般的甜腻。
我捧着碗,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一口也咽不下去。爹粗糙的大手会突然伸过来,用力地、几乎是机械地揉搓我的胳膊,捏捏我的肩膀,像是在掂量一块待价而沽的牲口肉。
那力道很大,捏得我骨头生疼,我咬着牙不敢出声。
一种冰冷的预感,像井底爬上来的水蛇,紧紧缠住了我的心脏。
第七天夜里,我被一阵极轻微的、压抑的说话声惊醒。
声音是从爹娘睡的那屋传来的,隔着薄薄的土坯墙,断断续续,听不真切。我屏住呼吸,赤着脚,像只受惊的小兽,悄悄溜下冰凉的土炕,把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不行……绝对不行!阿九是……是最后的根苗了……”是娘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瓦片。
“根苗?”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砂纸在刮,“……都要死绝了!还根苗?……李老栓……他许了……后山那块向阳的坡地……够我们……下半辈子……”爹的声音压得更低,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栓柱……那煞……凑不够十……谁也活不成!……村里……都看着呢……”
“……可那是……活埋啊!……亲生的儿……”娘的呜咽变成了绝望的抽泣。
“闭嘴!”爹的声音猛地拔高,又瞬间压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妇道人家懂什么!……这是他的命!……也是我们的命!……不填上这个桩……明天……明天我们全得去陪葬!……你想被石磨碾成泥?还是像白烛那样……蜡封了头?!”
墙那边传来娘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要窒息的呜咽,还有爹粗重压抑的喘息。
后面的话,变成了更低沉的、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毒蛇在草丛里爬行。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成了冰碴子,四肢僵硬得无法动弹。
活埋……填桩……爹和村长李老栓……后山的坡地……亲生的儿……这些破碎的词句像烧红的铁钉,一根根钉进我的脑子里。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冰冷,瞬间攫住了我。
我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牙齿死死咬住自己的拳头,才没让那声惊骇欲绝的尖叫冲出口腔。
黑暗中,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
第二天,招娣婶子难产血崩、一尸两命的噩耗传来时,我正蹲在院子角落里,用一根小木棍无意识地划拉着冰冷的地面。
消息是隔壁的麻婆子一路哭嚎着跑过来报的。
爹猛地从灶膛边站起身,那张石头般的脸上,痛苦和如释重负两种截然相反的表情扭曲地交织在一起,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吸得又长又沉,仿佛要把院子里弥漫的死气都吸进肺里。
“九个了……”爹的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还差一个。”
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不再是掂量牲口,而是一种……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洞,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愧疚啃噬的痛苦。
那眼神比昨夜的偷听更让我心胆俱裂。我像被毒蛇盯住的青蛙,浑身僵硬,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爹没再看我,径直走到院子角落,拿起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开始用力地铲院子里堆积的落叶和泥土。
铁锹撞击地面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重而单调,像敲在我的心上,预告着某种不可更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