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针上的晨露凝成冰珠时,老萨满乌恩其正在给白鹿梳理皮毛。那日苏端着桦皮碗站在栅栏外,看老人用熊骨梳蘸着鹿奶,一点点梳开白鹿尾梢打结的银毫。
\"东山坡的雪融化得蹊跷。\"那日苏递过温好的马奶酒,\"冰碴子底下冒出新草,根茎都是石头的。\"
乌恩其的手顿了顿。梳齿勾出一团银丝,细看竟是凝固的水银,在鹿尾上闪着妖异的蓝光。白鹿忽然扬起了前蹄,琥珀色的眸子映出陈青山的身影——他正蹲在鹿栏东南角,镇山钉在冻土上划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坎位偏了七分。\"陈青山捏起一把混着冰晶的泥土,\"去年埋的镇石被人动过,地气走形了。\"
鹿栏后头的雪堆这时突然塌了一个窟窿。宝音扒拉开积雪,露出底下的半截石碑。满文碑铭被硫磺蚀得斑驳,唯有\"光绪三十三年\"几个字还算完整。那日苏用银簪轻刮碑面,碎屑里滚出颗翡翠珠子,里头封着一只振翅的青铜蜂。
乌恩其突然哼起鄂伦春古调。白鹿应声屈膝跪地,露出肋下三寸长的伤口——皮肉早已石化,裂缝里嵌着齿轮状的硫磺结晶。老萨满的骨梳划过伤口,刮下层石粉:\"开春那场黑雪落下的病根。\"
陈青山将镇山钉抵在鹿角分叉处。钉尾的铜铃无风自响,震得硫磺结晶簌簌掉落。白鹿突然痉挛着昂首,喉间滚出钟磬相击般的哀鸣,惊飞了林间觅食的松鸦。
\"去冰湖。\"乌恩其往鹿耳后抹了把苔藓膏,\"该请鹿灵了。\"
冰湖的裂纹比往年早了半个月。陈青山凿开东南角的薄冰,镇山钉带起的冰渣在半空凝成北斗状。那日苏解开鹿铃铛的皮绳,将七枚铜铃沉入冰窟,在水面下拼出鄂伦春的雷鸟图腾。
宝音扛来三捆白桦枝,火堆刚燃起青烟,冰面忽然传来闷响。乌恩其将鹿血洒向了火堆,跃动的火苗里浮现出光绪年间的景象:穿洋装的勘探队正在湖边架设铜镜,镜面折射的光束将鹿群逼入了冰窟。
\"就是这儿。\"陈青山用钉尖戳了戳冰层下的黑影,\"当年他们用太阳镜杀鹿取髓。\"
那日苏忽然拽住他的皮袄。冰窟里的铜铃正在上浮,每枚铃铛都裹着一层透明的石膜。宝音用猎刀尖挑起一枚铃铛,石膜在晨光中裂开,露出里头封存的鹿齿——齿面上刻着微型的蔷薇十字。
乌恩其的祭袍在风中鼓荡。老萨满割开了掌心,将血滴入冰窟:\"鹿灵泣血,山魂归位!\"
冰层应声炸裂。陈青山抱住险些滑入冰窟的那日苏,瞥见水下闪过青灰色的影子——那是一具穿着修士袍的冻尸,胸前挂着铜制星盘,盘面翡翠指针正指向他们脚下的冰层。
\"起网!\"宝音甩出套马索缠住浮冰。三个鄂伦春汉子拽着牛皮绳发力,冰窟里缓缓升起一张青铜网,网眼里卡着七具鹿骨,每具天灵盖都镶着山髓晶碎片。
白鹿这时突然挣脱皮绳冲了过来。它用石化的前蹄猛踏冰面,裂缝如蛛网般蔓延。陈青山拽着那日苏退到湖岸时,整张青铜网已完全出水——网底坠着口樟木箱,箱面爬满正在蠕动的槲寄生。
乌恩其的骨笛裂成两截。老萨满跪在冰面上,用鄂伦春语嘶吼着什么。陈青山用镇山钉撬开箱锁,霉味中滚出本羊皮册子,页边注满德文与满文对照的批注。
\"光绪三十四年,腊月初七。\"陈青山借着晨光念诵,\"以三百鹿灵炼山髓晶七两,送抵汉堡港......\"书页间夹着的照片飘落——穿长衫的中年人站在蒸汽轮船前,眉眼与陈家族谱上的太叔公有七分相似。
白鹿的哀鸣这时突然拔高。那日苏转头望去,见鹿角上的石化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乌恩其将骨笛残片刺入掌心,蘸血在鹿额画下雷鸟符:\"去老火塘!取先祖留下的......\"
雪暴来得毫无征兆。陈青山护着那日苏钻进桦皮船时,冰湖已经成了白茫茫的混沌。宝音在前头举着松明火把,火光里晃动着无数石像的轮廓,那些光绪年间的炼金傀儡正在苏醒。
老火塘的遗迹埋在雪坡背风处。陈青山扒开冻土,露出三块垒成灶台的黑曜石。镇山钉刚插入石缝,地面突然塌陷——底下是座掏空的山室,四壁绘满鄂伦春的狩猎图,中央石台上供着柄青铜冰镐。
乌恩其颤抖着捧起冰镐。镐身雷纹间嵌着块琥珀,里头封着滴鹿血:\"萨满爷爷的爷爷留下的,说是能破石咒。\"
白鹿的蹄声由远及近。那日苏在洞口洒下朱砂,看着石化蔓延到鹿眼的生灵跌进山室。陈青山握住冰镐的刹那,四壁的狩猎图突然流动起来,画中弓箭手齐齐转向石台。
宝音突然指着壁画角落:\"看那个戴西洋帽的!\"
暗影里藏着一个持铜镜的洋人画像。陈青山用冰镐尖轻触画像,石壁应声翻转,露出后头的暗格——整排琉璃罐浸泡着鹿胎,每个罐底都粘着德文标签。最里侧的铁盒里躺着一本日记,扉页签着\"陈延鹤\"三个朱红小楷。
\"......腊月廿三,鹿灵泣血。\"陈青山念着发脆的纸页,\"余以镇山钉破冰取髓,然每取一两,必折十年阳寿......\"日记终页夹着缕灰白头发,发丝缠着枯萎的槲寄生。
白鹿这时突然人立而起。乌恩其将冰镐刺入它额间石化处,琥珀中的鹿血渗入裂缝。山室剧烈震颤,壁画中的弓箭离弦而出,将琉璃罐尽数击碎。陈青山扶住倾倒的石台,看见台底刻着长白地脉的全图——七个被朱砂圈注的节点,正对应近年的灾祸之地。
当第一缕春光透进山室时,白鹿眸中的石化已褪尽。它屈膝轻触陈青山手中的镇山钉,角间忽然绽出新芽。宝音扒开洞口的积雪,远处二道沟的炊烟正在升起,混着松脂香的晨风里,再也听不见齿轮转动的异响。
那日苏在石台边发现一个暗匣。匣内羊皮卷上的鄂伦春歌谣墨迹未干,末尾添着簇新笔迹:\"山髓当归处,犹有后来人。\"陈青山认出那是乌恩其的笔迹,老萨满的祭袍碎片正挂在冰镐上,随风轻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