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殿内,银鼠皮帐幔低垂,隔绝了深秋的寒意,也笼住一片沉寂。
玉徽端坐在书案前,指尖捻过泛黄的诗页,目光落在“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一行上,心头却无端泛起一阵凉意,比殿外呼啸的北风更甚。
她强迫自己沉入诗句,试图用那些流转千年的情思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涩。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轻点,樱唇无声翕动,念着那些关于离别与思念的词句。
“姐姐,姐姐!”
清脆又带着急切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宁静。
玉婳裹挟着一身清寒的气息跑了进来,直直扑向玉徽。她的小脸因奔跑而泛红,乌溜溜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然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然。
玉徽忙放下诗集,伸手接住扑来的妹妹,将她冰凉的小手握在掌心暖着。
玉婳今日穿着她最爱的鹅黄色小袄,领口一圈雪白的兔毛衬得她愈发玉雪可爱。
玉徽的目光落在妹妹的发髻上,那里缀着两朵小小的、与姐姐发间相似的白色毛球,这是她前几日特意为婳儿做的,想着能让她在新地方,看着这发饰,能想起姐姐。
“跑得这样急,当心吹了风。”
她的声音温柔依旧,指尖轻轻拂过妹妹额前微乱的刘海,将那缕不安也一并压下。
“怎么过来了?遗光姑姑呢?”
玉婳抱住姐姐的脖子,小嘴一瘪,眼眶瞬间泛红。她吸了吸鼻子,闷闷地说。
“遗光姑姑在收拾我的小箱子……姐姐,德仪殿……远吗?我还能常回来找你玩吗?还有行律,他今日都没来找我……”
玉徽的心猛地一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强忍着泪水,将妹妹抱得更紧,下巴抵在妹妹柔软的发顶上。
她想起母妃生前,也是这般,将幼小的她搂在怀里,温言细语地安抚。可如今,母妃不在了,她连守护弟妹在身边的微薄心愿,也成了奢望。
父皇的宠爱是真,可宫规森严,皇嗣归属,终究不是她一个公主可以置喙的。皇后娘娘总揽后宫,已是宽厚,弟妹的去处,由父皇钦定,无人能改。
再过几日,玉婳就要正式过继到德仪殿瑶夫人顾明宁膝下,而行律,那个沉默寡言却格外依恋她的幼弟,也将回到他生母琼婕妤身边。
“德仪殿不远。”
玉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温暖,她拿起炕几上那个黄底蓝花的香囊,轻轻塞进玉婳的小手里。
“你看,姐姐给你绣了新的香囊,里面放了安神的草药,还有……一点点母妃喜欢的冬枣香。你想姐姐了,就拿出来闻闻。瑶夫人……是位极好的母妃,她定会疼你的。”
她顿了顿,压下喉间的哽咽。
“行律回到琼婕妤身边,也是好的,那是他的生母,血脉相连,定会好好照顾他。”
玉婳乖巧地靠在姐姐怀里,乖乖听着,眼睛却红红的。 她隐约有些明白,姐姐和行律都不再属于她。她即将有个新母妃,有新的兄弟姐妹。
低头嗅了嗅,熟悉的、带着一丝冷硬气息的枣香让她安静了些许。抬起眼,看着姐姐那双与母妃如出一辙、清润如星子、此刻却蒙着一层薄薄水光的眸子,小声道。
“那……姐姐会想我吗?”
“傻婳儿。”
玉徽将她搂得更紧些,下颌轻轻抵着妹妹柔软的发顶。
“姐姐当然会想你,时时刻刻都想。你也要乖乖的,听瑶夫人的话,按时吃药,不许贪凉,记住了吗?姐姐……会去看你的。”
她袖中靛蓝腰封上的嫩黄花簇,随着动作微微颤动,揭示了此刻极力压抑的心绪。
玉婳被姐姐紧紧拥着,心中有些慌乱。她从未见过姐姐如此失态的模样,小脸紧贴着姐姐的颈窝,轻轻蹭着。
“姐姐……不要哭……”
这时,遗光捧着一个小巧的樟木箱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倦怠和掩饰不住的不舍。她看到姐妹相拥的情景,脚步顿了顿,随即换上恭谨的神色。
“殿下,四殿下的随身物件都收拾妥当了。德仪殿那边……来接人的嬷嬷,已经在殿外候着。”
“请嬷嬷稍候。”
玉徽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越,她松开玉婳,替她理了理衣襟,牵起妹妹的手,走到殿门口。
殿外不远处停着暖轿,站着几个嬷嬷宫女,都是瑶夫人身边的管事和心腹,垂手肃立,衣着体面,神色恭谨。
“婳儿。”
她蹲下身,最后一次为妹妹正了正衣领,抚平那圈柔软的兔毛,指尖拂过她发间那对小小的白色毛球。
“去吧。记住姐姐的话。”
玉婳点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和依恋,伸手摸了摸姐姐发间的同色毛球,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紧紧攥着那个黄底蓝花的香囊,一步三回头地走向等候的嬷嬷。
遗光抱着箱子跟了上去。
玉徽站在殿门口,宽大的白色广袖在寒风中轻轻飘动,她看着嬷嬷牵起玉婳小小的手,看着她小小的身影一步步走向那顶陌生的、象征着德仪殿身份的暖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视线。
几乎同时,另一边的宫道上,乳母牵着小小的行律走了出来。
男孩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懵懂而安静地跟着乳母。他经过正德殿门口时,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内的姐姐,脚步微顿,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被乳母轻轻带走了。
两拨人,朝着不同的方向,消失在深秋萧瑟的宫道尽头。
玉徽曾无数次想象过今日的情景,也曾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可是当那两个小小的、承载着她所有亲情牵绊的身影真的渐行渐远时,她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抽痛起来,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挖去,空落落的疼。
殿内寂静无声。
遗光送人回来,看到公主独自伫立的单薄背影,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出声,只默默退到角落。
玉徽静静地站了许久,久到要站成一尊玉像。然后,她伸出手,拿起一块早已凉透、酥皮僵硬的枣花酥,看着那精致的、象征着母妃最后一点念想的花纹,看了很久很久。
最终,将它缓缓送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