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草木仍繁茂,夏日的余温未散。暮时晚霞如烧,映得天边一片绚烂。
偏殿小院里,顾明宁坐在凉亭中,轻摇团扇,抬头看着天边晚霞。几缕散乱的发丝随意地挽在耳后,增添了几分慵懒与随意。
“夫人,您歇着吧,奴婢来。”
春妍接过她手中的团扇,轻轻摇着。
顾明宁没有拒绝她的好意,只是轻轻闭目,靠在榻上。晚风拂过,拂起她的发丝,也拂去了些许疲意。
瑜珠捧着一叠薄薄的账册,恭敬地站在一旁。
“夫人,这是昨日内务府送来的账册,清点无误,奴婢已经安排入库。”
顾明宁睁开眼,目光在账册上停留片刻,又看向远处天边绚烂的晚霞,语气平和。
“本宫记得,前些日子内务府才送来过一批补品,怎么这会儿又有?”
瑜珠顿了顿,语气依旧恭敬。
“夫人,这是九月份例行的份例。据内务府的人说,皇上念及您辛劳,特意吩咐多送了些补品给您。”
“皇上?”
顾明宁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眼神微微闪烁。
她与皇帝相伴多年,深知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皇帝对她的恩宠,看似隆重,实则一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分寸,既不逾矩,也不冷淡。 如此额外的关照,背后的深意……她心中隐约有数,却仍是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瑜珠,你替本宫拟个回谢的折子,务必言辞恳切,不卑不亢。”
瑜珠应声退下。
春妍看了她一眼,犹豫片刻,轻声开口。
“夫人,您……您可觉得,这是否有些不同寻常?”
顾明宁不答,只是看着那晚霞渐渐褪去,夜幕降临。
皇上这是在释放某种信号, 这信号,或许是对她顾明宁的某种肯定,或许是对顾家重新崛起的某种回应,又或许……
“夫人,折子拟好了,请您过目。”
瑜珠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将一份言辞恳切、分寸得宜的回谢折子恭敬递上。
顾明宁只略扫一眼,便颔首。
“嗯,呈上去吧。”
恰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并非宫人惯常的轻巧,带着一种不祥的慌乱。
春妍几乎是跌撞着进来,声音带着喘。
“夫人!春禧殿那边……芝妃娘娘……发动了,下面的人传话,看样子是情况不好!”
顾明宁缓缓起身,枣红的袍袖垂落,素白的内衬与腰间红白交织的带子勾勒出她依旧挺拔却略显单薄的身姿。颈间的银链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备步辇。”
她言简意赅。
瑜珠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倦意,有些担忧。
春妍从柜中取出斗篷,小心翼翼地替顾明宁系好,又压住她颈间的银链子,忍不住轻声道。
“夫人,夜深了,您身子弱……要不要……”
被她的目光淡淡扫过,后面的话便吞了回去。夫人是执意要去的。
“宫里有了喜事,本宫作为主位,怎能不去?”
顾明宁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可违逆的坚定。
“这御前的体面,本宫不能失。”
步辇在宫道上疾行,秋风吹起纱帘,带来阵阵凉意。
顾明宁端坐其上,脊背挺直,墨发间斜插的银簪流苏纹丝不动。她闭着眼,看似养神,心中却飞速盘算,无数念头在她的脑海中交织碰撞,又被强大的意志强行压下,只余一片沉冷的清明。
“夫人,春禧殿到了。”
春妍的声音在帘外响起。
顾明宁睁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些杂念尽数压下,换上一副庄重而关切的神情,抬手掀开帘子,起身下辇。
春禧殿里灯火通明,人影穿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宫女太监们忙碌地穿梭着,时不时有压抑的惊呼声或低低的啜泣声传来。
顾明宁端坐于偏殿主位,枣红的袍袖垂落,映衬得她素白的面容愈发清冷,脊背挺直,姿态无可挑剔,唯有颈间层叠的银链随着她极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春妍和瑜珠侍立在她身后,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喘。
殿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那是临产特有的气息。
顾明宁仿佛未曾闻到这刺鼻的血腥味,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的一切。
帝后并未亲临,只派了中常侍与大长秋前来坐镇。
“大长秋,芝妃情况如何?”
顾明宁的声音不急不缓,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偏殿中所有人都为之一振。
大长秋胖乎乎的脸上挂着和气生财的笑容,闻言立刻恭敬地答道。
“回禀夫人,芝妃娘娘胎位不正,已是难产之兆。”
难产。
殿内几乎所有人都心头一颤。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在场之人都再清楚不过。难产,几乎就等同于九死一生。
时间在焦灼中缓慢流逝,内殿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不祥的预感爬上众人的心头。
顾明宁端起手边微凉的茶盏,她体质本就偏弱,深秋夜里的奔波和此刻的精神重压,让她感到一阵阵虚浮的眩晕感袭来,太阳穴突突地跳。她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那股不适。
此刻,她是德仪殿的主位瑶夫人,是后宫中位分仅次于皇后的存在,必须撑住这体面。
终于,内殿的门帘被掀开,太医令面色沉重地走了出来,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快步走到顾明宁面前,深深一揖,声音带着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惋惜。
“回禀瑶夫人……芝妃娘娘……性命无虞了。”
殿内众人紧绷的心弦似乎松了一瞬,但太医接下来的话,却让那丝松动瞬间冻结。
“……只是……腹中龙裔……未能保住。是个已成形的男胎……”
殿内死寂一片。
这结果既在预料之中,又让人感到难以言说的沉重。 芝妃娘娘身体恢复本就不快,又喜食生冷之物,虽自平安诞下八皇子后,不再郁郁寡欢,但生产于她而言,到底还是不亚于闯鬼门关。
顾明宁闭了闭眼,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掩去了眸底瞬间翻涌的复杂情绪,有物伤其类的悲悯,有对后宫无常的寒意,更有对芝妃处境的洞悉。
虞惠章得宠日盛,膝下育有皇子,却出身商门,前朝无人依仗,这个孩子若平安降生,宫中必会再多一位贵妃,至此其余妃嫔的上升路便只余下话语权相对不重的四妃,那将对后宫格局,对世家前途,都将是巨大的变数。
如今……这变数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消失了。
她睁开眼,垂眸看着手中的茶盏,杯中漂浮的茶叶微微打着旋。
“芝妃情况如何?”
话音刚落,便听见内殿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伴着芝妃的哭喊和隐约的咳嗽声,殿内众人皆是一颤。
太医令垂首,声音略显干涩。
“回禀夫人,芝妃娘娘失血过多,但性命无忧,需得精心调养数月方可恢复。”
“知道了。”
顾明宁颔首,转向中常侍。
“有劳中常侍回禀皇上。芝妃妹妹吉人天相,性命无恙已是万幸。还请皇上宽心,本宫会在此照看一二。至于后续调养事宜,太医院务必竭尽全力,所需药材补品,若内务府份例不足,可从本宫德仪殿的份例中先行支取。”
梁冠躬身应道。
“夫人仁厚,奴才定当如实禀报皇上。”
他看了一眼内殿,又补充道。
“皇上闻讯必然忧心,奴才这就回去复命。此处,便劳烦夫人了。”
“分内之事。”
顾明宁微微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