葳蕤轩的内殿中,裴韫欢正半倚在榻上,神色恹恹。她的脸颊有些消瘦,眼下泛着淡淡的青色,显然是这段时间休息得并不好。
臻娆端着新煎好的药碗,脚步放得不能再轻,几乎是屏着呼吸挪到榻边。
那药汁子热气蒸腾,散发出一种近乎刺鼻的苦涩,又隐隐带着一丝腥气,光是闻着就让人胃里一阵翻搅。
这是瑶夫人私下给的那匣子“药”煎出的第二剂。
“娘娘……”
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药……煎好了。”
裴韫欢垂眸看着那碗药,沉默良久。半晌,才缓缓伸出手接过药碗,抿了抿唇。
“臻娆……太医……寻到了吗?”
“娘娘放心!”
臻娆连忙回道,一边用温热的湿帕子小心擦拭裴韫欢额头的冷汗和被药汁沾染的下颌。
“奴婢花了重金,托了从前家里一个在太医院药库当差的远房表亲,辗转寻到了一个人。是太医院里一位姓杨的老太医,早年专攻妇人内症,尤其擅长药理和毒物辨识,性子最是谨慎,嘴巴也严实。只是……只是他如今已不大当值,只挂个闲职,在太医署后面的药圃里侍弄些药材。”
裴韫欢闭了闭眼,胸口剧烈起伏几下,才攒起力气。
“不管用什么法子……请他务必来一趟……就说……就说本嫔入春后心腹冷痛旧疾复发,痛不可忍……请他救命!”
“是!奴婢已设法递了消息,杨太医应了,说今日午后,趁人少时,寻个由头过来请平安脉。”
臻娆飞快地说完,看着主子痛苦虚弱的模样,眼圈忍不住泛红。
“去……看看,人来了没有。”
裴韫欢无力地挥挥手,声音低弱下去,带着浓重的疲惫。
臻娆慌忙应声退下,没一会儿就带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重新折返回来。那老者脚步轻缓,行动间似有药香随风而来,显然长年浸染于药石草木之间。
裴韫欢精神猛地一振,挣扎着想要坐直些。
杨太医上前几步,深施一礼。
“老臣参见婕妤娘娘。”
他声音不大,语调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这趟出诊的蹊跷。
“太医请起。”
裴韫欢强撑着坐起身,在引枕上靠稳了。
臻娆端来一个绣墩,请太医坐下。
裴韫欢的目光在杨太医身上打量片刻,只见他眉目间平和坦然,似乎并无忐忑之色,心中稍稍安定了些,面上却不动声色。
“太医可知,本嫔召见你是为何事?”
杨太医起身,示意小内侍将药箱放在一旁,自己则上前几步,在臻娆搬来的绣墩上坐下。
“婕妤娘娘入春后心腹冷痛,自感旧疾复发,恐有恶化之兆,是以召老臣前来诊治,可否容老臣先请脉?”
臻娆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裴韫欢一只冰凉的手腕从被中托出,覆上薄薄的丝帕。
杨太医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轻轻搭在裴韫欢的腕脉上,垂着眼,神色专注。
时间一点点过去。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目光却微微垂下,似乎在掩盖眼底那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异,最终化为一片凝重的肃然。搭脉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次寻常的诊脉。
裴韫欢的手心悄然渗出冷汗,黏腻而冰凉。她看着杨太医的表情,心中那一丝侥幸一点一点地被消磨殆尽,却仍强撑着最后一丝希冀。
“太医,如何?”
终于,杨太医缓缓收回了手。
“娘娘……您这脉象……沉涩而细弱,往来艰滞,主气血久亏,胞宫寒凝……且……”
他顿了顿,目光极其隐晦地扫过裴韫欢惨白的脸和紧抿的唇,最终压低了声音,几乎只剩气音。
“且脉息深处,隐有枯涩之象……此非寻常寒症所能致,倒像是……像是长久浸染于某种阴寒秽滞之物,伤及本源,深入脏腑筋骨。此症……非一日之功,恐已积年累月。”
“积年累月……深入脏腑筋骨……”
裴韫欢喃喃重复着,缓缓抬起眼,那双曾经温和的眸子,此刻直勾勾地盯着他。
“杨太医……依你看,本嫔……本嫔这身子,可还有……可还有一线之机?”
杨太医心头亦是一凛,沉默了片刻,缓缓垂下眼睑。
“娘娘…...您正当盛年,根基未……未全毁。若能彻底远离那秽物源头,佐以固本培元、温阳祛秽的猛药,徐徐图之,或可……或可稍遏其势,减轻苦楚,延年益寿。然……子嗣之望,此秽毒已损及先天根本,何时能生发,老臣也不能保证。”
裴韫欢定定地坐在那里,脸上没有泪,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如同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泥塑木偶。
延年益寿?减轻苦楚?哈……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做一个无宠无子、慢慢腐烂的活死人?这就是她裴韫欢熬了十二年的下场?!
“本嫔……知道了。”
良久,一个平静得可怕的声音从她喉咙里挤出来,空洞得不带一丝波澜。
“有劳杨太医。臻娆,替本嫔……好好送送太医。”
臻娆早已听得面无人色,泪流满面,闻言慌忙擦泪,强撑着应了声“是”,引着脚步匆匆,佝偻着身子的杨太医及其小徒,躬身退了出去。
臻娆快步走到杨太医跟前,苍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
“太医,娘娘的旧疾,也是多亏您了。这是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那荷包里装的是半锭金锞子,足有五两重,在日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杨太医似是有些受宠若惊,连连摆手。
“使不得,使不得!老臣只是略尽绵薄,诊金早已由内务府划拨,这金子……断断不能收!”
说着,他忙不迭地推辞起来。
“太医莫要推辞,您救了我家娘娘一命,一点心意,请务必收下。”
臻娆压低声音,只两人能听见。顿了顿,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带着几分哀求。
“太医,奴婢斗胆,问一句不该问的……我家娘娘这身子……可还有救?”
杨太医叹了口气,微微侧头避开她的视线,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似是怜悯又似是无奈。
“这秽物虽非烈性毒物,但经年累月,已深陷五脏六腑……恕老臣直言,只要完全祛除秽物的影响,娘娘这辈子,并非无缘子嗣,但需要时间与大量的试错,往后岁月,纵有微渺之望,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杨太医的沉重之言,令臻娆仿佛被当头棒喝,踉跄着退了几步。良久,她才回过神来,双手紧攥着荷包低声道。
“多谢杨太医不吝赐教。奴婢……铭记在心。”
她抬起头,目光中带着几分决绝,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
“太医……可有什么……驱除秽物影响的具体方子?药方?医案?甚至……偏方?只要有效,无论付出多大代价,奴婢都愿意。”
杨太医沉思片刻,眼神闪烁,低声道。
“其实,老臣当年确曾遇到一桩类似病例。那女子出身微寒,因家中贫苦,早年失足,为求生计……不得已之下,服食过一种民间偏方……此方……虽可令女子……但也暗含阴毒损元之弊……此女多年无孕,后遇一良医,点破其中关窍,她依方调养,服药三年,方得诞下子嗣。”
“偏方?药方?此女是谁?如今可安在?”
臻娆急切地问道。
杨太医摇摇头,似是有些遗憾。
“老臣不知其名,亦不知其下落。药方……药方倒是还记得,但此方制法繁杂,药材众多。”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
“此外,老臣亦不知此方是否真有奇效……此女能有身孕,或有其他机缘……且此方是否对婕妤娘娘有效……老臣亦不能保证……”
臻娆先是一愣,随即眼底燃起一丝微弱的亮光。
“太医……可肯赐下方子?娘娘……娘娘必不会亏待您!”
她急切地向前一步。
“只要有希望,娘娘一定会去尝试!”
杨太医见她如此坚定,便也不再推脱,从药箱中取出一张纸,蘸着墨汁,匆匆写下药方。
臻娆捧着那张薄纸,仿佛捧着救命稻草一般,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
“此方……名为‘百益丹’。所需药材虽多,但好在并非珍稀罕见之物。只是……此方药性凶猛,服之需以另一方子为辅,名为‘天和散’,可缓解药力,滋阴补气。”
杨太医一边说着,一边从药箱中取出一纸药方,递给臻娆。
“此二方,务必在良医指导下,遵嘱服用,切勿擅自增减药量。”
“多谢太医!太医大恩,奴婢没齿难忘!”
臻娆深深一揖,礼数周全。
杨太医连忙将她扶起。
“不敢当,不敢当!婕妤娘娘吉人自有天相,定能有转机。”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几分期许,又仿佛只是一句客套。
两人脚步匆匆地离开,小徒弟紧紧跟在身后。
杨太医心事重重地回到太医署,直奔药圃而去。路上偶遇同僚,也只是淡淡颔首示意,似乎满腹心思都在别处。
他回到药圃里,独自一人坐在药碾旁,看着手边那一堆晒干的药材发呆。
天气晴好,暖风拂面,花木繁茂,药圃里弥漫着清苦的药香。几只蝴蝶在花丛中扑棱着翅膀,自由自在。
杨太医的目光追随着蝴蝶飘忽的身影,心中竟生出一丝艳羡。
他久居深宫,看惯了生老病死,阅尽世间炎凉,也亲手送走过许多条人命,所谓的“济世救人”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份职责与本分罢了。
然而,今日之事,却令他心中隐隐泛起一丝波澜。 他不知那位婕妤娘娘能否如愿,也不知那方子的药效究竟如何。但他还是将方子给了那个姑娘。
杨太医想起臻娆那带着几分哀求的眼神,恍惚间,他仿佛在那双眸子里,看到了自己曾经的模样。
当年,他何尝不是一个初入太医院、满怀济世之志的年轻医者呢?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已被这深宫磨去了棱角和热血,只剩下一副浑浑噩噩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