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若阁的下人们都去了前殿打扫,院子里安安静静,只有满院的春光无人欣赏。
门廊下,一个身材娇小的宫女正在给花浇水,那宫女年纪不大,容貌也生得俏丽,鹅蛋脸,细长眉,眼里眉梢都透着股机灵劲。
她给花浇完水,拍了拍手,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院门被推开。
秀儿提着一个竹编食盒,里面盛着一盅五侯鲭,是琼婕妤吩咐人准备的,打算午后加餐。她身子恢复得快,除却自小经常锻炼,也有赖于胃口好,注重食补。
“秀儿姐姐。”
那宫女转过身来,见是秀儿,连忙行礼。
秀儿笑盈盈地应了一声,问道。
“秀雪,娘娘在屋里吗?”
“回秀儿姐姐,娘娘在屋里。”
秀雪是个机灵的丫头,知道眼前这个笑得温婉的姐姐在娘娘跟前极有脸面。
秀儿点点头。
“那我进去了,你忙吧。”
秀雪应了一声,目送秀儿进了屋,直到背影消失在门后,眼中闪过一丝羡慕。秀儿姐姐在娘娘跟前伺候,听说娘娘还要将她配给少府的管事呢。
秀儿进屋后,见刘言宜正半躺在榻上,身后垫着几个软枕,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把玩着襁褓里婴儿的小手。榻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
她将食盒放在小几上,打开盖子,将五侯鲭取出来放在上面,又将汤药往旁边推了推。
“娘娘,药还热着,您先喝了吧。”
刘言宜微微皱眉,捏住鼻子,将那碗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
她最怕苦,平日里生怕有一点头疼脑热,偏生自怀孕生产后补身子的药总是喝不完,皱着眉头将空碗递给秀儿。
秀儿接了空碗,放在一边,又将五侯鲭盛了一小碗,递给刘言宜。
“娘娘,您尝尝,这是小厨房今儿刚做的。”
刘言宜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汤羹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腹肠。她一边吃,一边用指尖轻轻逗弄着榻上襁褓里的行瑀。
小家伙刚吃饱奶,正精神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追着母亲的手指转,咿咿呀呀地回应着,小拳头无意识地挥舞。
刘言宜看得入神,嘴角不自觉挂上了温柔的笑意,轻轻戳了戳婴儿的脸颊,逗得小家伙咯咯笑起来。
“瞧瞧,这小馋猫,吃饱了又睡,睡醒了就来找娘亲撒娇。”
秀儿在一旁含笑看着,手脚麻利地收拾着食盒和药碗。她刚将东西交给门外的小宫女,就见秀雪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机灵笑意。
“娘娘。”
秀雪福了福身,声音清脆。
“奴婢刚才去司苑那边领新开的茉莉花苗,可巧听见个大消息呢!”
刘言宜逗弄着襁褓里的小行瑀,闻言头也没抬。
“哦?什么大消息?说来听听。”
“是柔夫人!”
秀雪压低了点声音,难掩一丝羡慕。
“听说是今儿一早诊出来的,太医说……已有两个月身孕了!方才皇上的赏赐流水似的往柔夫人宫里送呢!”
“哦?”
刘言宜手指微微一顿,脸上适时地露出惊讶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喜色。
“柔夫人姐姐又有喜了?这真是天大的福气!”
她心中却是微微一沉。
赵枫……继去年二月诞下双生公主后,这不到一年半的光景,竟又怀上了?这份恩宠与福泽,当真是……令人侧目。
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抱着行瑀的手臂,宫里新生的皇嗣源源不断,如此下去,皇上何时才能想起瑀儿,占了个最小皇嗣的名头不久,便又要失去关注。
而她的律儿……那小小的、沉默的身影又浮现在眼前。
一连几日都是艳阳天,宫中各处陆续在清扫。春日暖阳照在琉璃瓦上,反射出炫目的光。
虞惠章今日起得有些早,闲来无事,便带着行墡在花园中玩耍。她给行墡扎了个小草人,又用各色野花编了个花环,逗得孩子咯咯直笑。
“咯咯咯……”
花环戴好了,行墡高兴地绕着母妃跑起来,小草人从怀里掉出来也顾不上捡。他觉得自己像画里那些在草地上跳舞的小仙子,虽然他其实不太记得仙子长什么样,只觉得应该很快乐。
虞惠章笑着看儿子玩耍,心头一片柔软。她起身,缓步走到花丛边,俯身捡起那个小草人。
跑了两圈,行墡就觉得有点累了,懒洋洋地靠在母妃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
虞惠章抱着孩子坐下,让行墡靠在自己肩上,温柔地拍着他的背。
行墡把脸更深地埋进母妃墨绿色绣着金线葡萄的衣料里,他确实跑不动了,腿有点酸,眼皮也沉沉的。当小仙子跳舞可真费力气,一点也不如坐着舒服。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但又带着点雀跃的脚步声传来。
是卓歌姨母。行墡认得她的脚步,总是又快又稳。
“娘娘,来了!”
卓歌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他很少听过的兴奋。
行墡感觉到母妃的身体似乎微微坐直了些。
“谁来了?”
他终于舍得把脸抬起来一点,好奇地问。
卓歌在一边笑着道。
“小殿下,是您的舅舅来了。”
行墡愣了一下,哥哥姐姐们都有舅舅,他自然知道自己有舅舅,只是他只知道舅舅姓虞,其他的都不清楚。
小孩子的情感来得快,去得也快,早先的一点好奇过去,他又恹恹地趴回母妃身上。
卓歌站在一旁,看得真切,忍俊不禁。
“小殿下,您的舅舅来了,您不想去看看吗?”
行墡微微睁眼,嘟囔道。
“润儿累,想睡觉。”
虞惠章轻笑一声,用帕子轻轻擦了擦他脸上的汗珠。
“那你先睡吧,舅舅待会儿再来看你。”
行墡用力地点点头,小脑袋一沾上母妃的肩头,立刻就进入了梦乡。
卓歌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明白了虞惠章的用意。小孩子家家的,不该被卷入这些事。
不知过了多久,行墡醒过来,看见一个高大的人影就在卓歌姨母的引领下,穿过花园的月亮门走了过来。
他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这个舅舅……好高!穿着一身鸦青色的细布长衫,腰背挺得笔直,肩膀很宽,走起路来步子又大又稳。阳光落在他脸上,眉毛是舒展开的,眼睛很亮,嘴角带着点温和的笑意。
行墡觉得,这个舅舅看着……很“威重”。就像他偷偷溜去前殿玩时,远远看到的那些捧着玉笏、站在大殿柱子旁边的大臣们一样,有种让人不敢随便吵闹的感觉。
那高大身影走到亭子前几步远的地方,站定,似乎想按照规矩行礼,目光却先落在了母妃身上,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关切,声音洪亮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草民虞慕翔,见过芝妃娘娘。”
“快起来,自家人,不必多礼。”
虞惠章扶着腰,在卓歌的搀扶下慢慢站起来,声音里透着真切的欢喜。
“慕翔,一路辛苦了。快过来坐。”
虞慕翔这才直起身,目光转向行墡。他脸上那点笑容变得更大,甚至有点憨憨的,大步走过来,在石凳上坐下。因个子太高,坐在这小巧的石凳上显得有些局促,两条长腿好像不知道该怎么放才好。
“这就是八殿下吧?都长这么大了!”
舅舅的声音洪亮,震得行墡耳朵有点嗡嗡响,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小殿下的头,又有点犹豫,停在半空,最后只是对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行墡茫然地看着他,不自觉地往母妃那边靠了靠。这舅舅看着很威风,却和蔼可亲得有点吓人。他有点紧张,捏了捏母妃的手。
虞惠章轻轻拍了拍儿子的手,柔声说。
“润儿,这是舅舅。”
“舅舅……”
行墡小声地唤道。
“好,好!”
虞慕翔连声应着,显得有点手足无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么小的孩子说话。他目光转向虞惠章,语气变得认真起来。
“堂姐,家中父母兄姊听闻你有喜,又晋了妃位,都欢喜得不得了!母亲更是日日念佛,盼你一切安泰。大家……都很挂念你。”
虞惠章脸上笑容更盛,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抚着小腹。
“劳烦叔父叔母和兄姊们惦记了。我这里一切都好,皇上也允了家人探望,已是莫大的恩典。家里……都好吗?”
“好!都好!”
虞慕翔用力点头,腰背挺得更直了,脸上焕发出一种光彩。
“家里的生意也顺当。北边的皮货,南边的商路,还有马场和酒坊,今年开春势头都旺得很。父亲常说,咱们虞家虽起于塞北,商贾传家,但‘安民济物’是祖训,不敢忘。如今家业安稳,更要行稳致远,福泽乡里。”
他说起这些生意经时,语速很快,充满了自信和一种掌控感。
虞惠章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不时点头。
“你做事稳妥,有主见,长辈们都看在眼里。这次让你来,也是信得过你。京城不比塞北,规矩大,耳目多。你虽未入仕途,但身为虞家子弟,一言一行也代表着家族。凡事多看,多想,少言,尤其……”
她顿了顿,想起什么,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莫要与人口角争执,无谓地惹来是非。”
母妃话音刚落,行墡就惊奇地看到,新舅舅那张刚才还神采飞扬、侃侃而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不是一点点红,是从脖子根一直红到了耳朵尖,连额头似乎都泛起了红晕。
他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嘴巴张了张,喉咙里发出一点含糊的“呃……是……堂姐教训得是……”的声音,刚才那种掌控全局的自信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显得有些窘迫,甚至抬手不自在地摸了摸后脖颈。
润儿觉得好奇怪。舅舅刚才说起那么大的生意都一点不怕,怎么母妃轻轻说了一句“不要和人吵架”,他就脸红成这样,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虞惠章看着堂弟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无奈又了然的浅笑,仿佛早预料到会如此。
卓歌站在一旁,努力抿着嘴不让自己笑出声来。她与主子都是看着虞慕翔长大的,当然知道这位虞家三爷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也知道主子又在逗他。
行墡默默缩回母妃怀里,悄悄仰脸看了她一眼,有些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