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蓉婷静静听着。
莹茗越说越激动。
“那小黄门也是个机灵的,立刻就去回了武承华,武承华当时没说什么,可今儿一早,他身边最得力的熊典事,就在藏书阁附近转悠了!看那架势,分明是在寻人!”
谢蓉婷对着镜子,漫不经心地将一支素银簪子插在发间,簪头镶着一朵小小的粉梅,精致又不失典雅。
她只轻轻“嗯”了一声,拿起桌上一卷特意挑出的《周礼·夏官》,带着莹茗,步履从容地朝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特有的、混合着陈年墨香的气味扑面而来。高高的楠木书架林立如阵,光线幽微,只从高窗漏下几缕,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谢蓉婷目标明确,径直走向存放前朝仪典、百戏图录的区域。指尖拂过一排排书脊,最后停在一卷《西京杂记》上,正要抽出,眼角余光已敏锐地捕捉到侧后方书架间,一个深青色的身影正逡巡张望,神色间带着几分焦灼的探寻。
时机正好。
她指尖稳稳抽出那卷书,随即,转向身旁的莹茗,声音不高不低,却足以让几步开外的熊典事听得清楚。
“莹茗,你瞧瞧这段。”
谢蓉婷翻开书页,葱白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几行文字上,清越的声音在寂静的书阁里清晰回荡。
“《周礼》有载,‘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帅百隶而时傩,以索室驱疫。’此古之驱傩大礼,其形其势,重威仪,慑邪祟。”
她顿了顿,指尖顺着墨字轻轻滑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沉吟与思索。
“你看这‘蒙熊皮’、‘黄金四目’,威猛慑人之态,与今之象人狮舞,以巨木为骨,蒙五彩之帛,缀金铃、嵌琉璃为目,何其神似?驱邪纳吉之根本,古今一脉啊。只如今这狮舞,一味求热闹翻腾,恐失了几分古礼的庄重底蕴……可惜了。”
“可惜”二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轻轻落下,她微微侧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身侧,正与循声望来的熊典事撞个正着。
熊典事一怔,意识到藏书阁内不宜高声,转头望向一旁的文吏,暗自点了点对方手臂。
文吏领会后,恭敬地走到谢蓉婷跟前。
“抱歉谢小主,我家典事有事相询,不知小主是否有空……”
谢蓉婷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被打扰的讶异,随即敛衽还礼,姿态温婉端庄。
“本小主在这藏书阁转转,看看旧书而已,哪里谈得上‘忙’字?这位大人若有要事,本小主自然不会推托。”
文吏欠身,语气恭敬地回应。
“小主这边请,我家典事正在那边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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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蓉婷手中把玩着一块温润的鹅卵石,圆溜溜的,带着水波冲刷过的光滑,握在手心微凉。
距离藏书阁那场“偶遇”已过去三日。武承华的反应比她预想的要快,也更谨慎。
一份盖着黄门鼓吹署印信的、措辞极其客气的文书送到了麟趾宫偏殿,言明“闻谢少使精研古籍,通晓百戏源流”,特邀其“襄助重阳宴象人狮舞之文史考校与古礼融合事宜”,署名正是承华令武突。
文书措辞恭敬,但字里行间透着一丝试探。
武承华绕过瑶夫人直接邀请一个九品少使,想必也是顶着压力,更怕所托非人。
“小主,成了!”
莹茗捧着那纸文书,眼睛亮晶晶的。
“武承华动作真快!”
谢蓉婷轻轻摩挲着鹅卵石的表面,柔声道。
“成了第一步罢了。武承华此举,是走投无路下的冒险,也是给瑶夫人那边的一个信号——他并非无人可用。而我们,就是他抓到的这根‘稻草’。”
她抬眼看向莹茗。
“接下来才是真章。瑶夫人那边,必有反应。”
莹茗脸上的兴奋褪去几分,转为凝重。
“那……小主,咱们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谢蓉婷站起身,理了理身上那件半旧的宫装。容貌不过中人,但那双沉静的眼眸和通身那股不卑不亢的书卷气,总能让人忽略她的平凡。
“走,去黄门鼓吹署。既然接了这差事,就得让人看看,我们这根‘稻草’,是金丝编的。”
黄门鼓吹署占地广阔,是宫中俗乐管理的核心机构,署内乐工众多,更有专门负责百戏表演的象人、侲子等艺人。
殿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露出内里开阔的空间。
殿中悬挂着巨大的罗盘,上书“十二辰”、“十二律”、“十二月”、“二十四节气”等等,殿内乐工百戏师进进出出,丝竹之声、吆喝之声不绝于耳。
谢蓉婷一路穿堂过廊,所见乐工百戏师个个身怀绝技,神采飞扬,可惜这份光彩未能延续到负责狮舞的排练场。
踏入排练场,一股混杂着汗味、皮革味和乐器松香气味的喧嚣热浪扑面而来。场中,数十名身形健硕的百戏艺人正分成两队,套着用竹木为骨、蒙着彩帛的“狮头”和“狮身”,在急促的鼓点中笨拙地模拟着狮子的扑、跌、翻、滚。
动作虽有力,却显得杂乱无章,缺乏神韵。时而狮头与狮尾步伐错乱撞作一团,时而“狮子”试图跳跃却因配合失误而踉跄,引来旁边乐工和杂役的低低哄笑。
乐声乍停,一个满头大汗的象人气喘吁吁地骂了句。
“娘的,这狮子还能扭过头来咬自己尾巴!”
旁边的同伴赶紧去捂他的嘴。
“你活腻了?当心被武承华听见!”
象人呸了一声,啐了口唾沫。
“怕什么?连瑶夫人都惊动了,这活儿不是人干的!好不容易练出点样子,武承华又要折腾什么入洞,前头累得半死,到后面全得趴窝!分明是找借口拿咱们出气!”
那同伴听他越说越离谱,吓得连忙左右张望,见没人注意这边,才松了口气。
“你小点声!再说了,咱们要是有能耐入洞,也用不着在这装兽!”
“就是就是!”
旁边有人搭腔。
“再说了,武承华也不容易啊,瑶夫人那边催得紧,这会儿肯定又来.....哎哟!”
象人们正七嘴八舌地抱怨着,一个高亢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
“段志!你再叽歪一句试试?”
象人段志话音未落,便被这冷得似乎要掉冰渣的声音冻得浑身一激灵。
转头看去,果然是承华令武突黑着脸走了进来,熊典事和几个管事跟在后面。他板着一张脸,目光如刀般扫过场中数人,声音尖利。
“我看你们是不想干了!”
象人们立刻散开躲到一旁,个个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