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行律躺在靠窗的凉榻上,身下铺着凉簟,四角冰鉴里丝丝缕缕的寒气蜿蜒渗出,驱散着椒房殿内的暑热。
伺候他的嬷嬷在屏风外头一点一点地打盹,头垂下去又猛地抬起。
行律没睡。
他小小的身子侧蜷着,脸朝里,眼睛却睁得溜圆,望着墙壁上朦胧的光斑。汗湿的鬓发粘在额角,有些痒。他悄悄挪动了一下,没惊动嬷嬷,手却无声地探进贴身的素白小衣里,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坚硬的东西。是那枚宝钿。
指腹缓缓抚过光滑的金底,上面细密凸起的颗粒硌着指腹,那是镶嵌的粟米。他闭上眼,指尖摸索着中央那只小小的、振翅欲飞的金虫轮廓,翅膀的纹路清晰可辨。
那是琼娘娘给他的。
椒房殿很静,静得只有冰鉴里冰块融化的微弱滴答声,还有他自己小小的、闷在胸口的心跳。
养母端穆夫人的牌位,就在东偏殿的佛堂里供着,檀香的气息丝丝缕缕,日夜不散。
他本不知道生母与养母有何不同,是母妃在时告诉他,他的生母是琼娘娘。
行律翻了个身,面朝着殿门的方向。
门缝底下透进来一道刺眼的光线,白亮亮的,铺在深色的金砖地上。那光似乎在微微晃动,带着外面庭院里草木蒸腾的热气,无声地诱惑着,他的脚趾在薄薄的锦袜里蜷缩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一点点掀开身上的薄丝被,赤着脚踩到冰凉的金砖地上。寒气从脚心瞬间窜上来,却奇异地压下了心头的躁动。
他回头看了一眼,嬷嬷的头又垂了下去,鼾声极轻地响了起来。
行律蹑手蹑脚地挪到门边,没有开门,那样太明显了,而是慢慢蹲下身,手肘搭在门槛上,将脸贴在门缝处,露出两只眼睛。
随后把门打开一道小缝,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内殿。
穿过空旷寂寥、只有巨大冰鉴冒着寒气的正殿,绕过供奉着养母牌位、檀香缭绕的东偏殿门口时,他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对着那香烟氤氲的昏暗方向,极轻极快地躬了躬身,小嘴里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像是在默念什么礼仪。
随即,他像得到了某种赦免,飞快地跑过回廊,小小的身影融入外面白炽灼人的日光里。
正则宫东侧殿萱若阁的院墙,对行律来说很高。他绕到侧面宫墙下,那里有几块叠放的石料,似乎是修缮时遗留下来的。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去,踮起脚,小脸刚好能扒着窗棂,向院内张望。
萱若阁的院子里搭起了茶色的轻纱凉棚,棚下放着张藤编的美人榻。
琼婕妤刘言宜斜倚在榻上,穿着一身清水蓝薄纱夏衫,乌黑的发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支翠翘金雀玉搔头。她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襁褓用的是极鲜亮的明黄色锦缎,上面绣着精致的五毒图案。
刘言宜低垂着头,正逗弄着怀里的婴儿。她伸出一根白皙纤细的手指,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轻轻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婴儿粉嫩的脸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温柔的小曲儿。
婴儿似乎被逗得很开心,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小小的手舞动着。
行律趴在墙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却是乳母追了出来。
乳母顾不得许多,便扑上去将他抱了回来。
“殿下!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奴婢找您找得好苦啊!”
他被乳母抱在怀里,感受到她急促的心跳,意识到自己吓坏了这个平日里温柔和善的人,心中有些愧疚,却又挣扎着想要回头再看一眼。
乳母紧紧抱着他,不顾他的挣扎,带他往回走。
“殿下,您若是有什么事,奴婢可担待不起啊!若是被皇后娘娘发现,奴婢的脑袋可要保不住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七皇子的神色,生怕自己语气重了一些,吓到这位心思细腻的小主子。
行律没有挣扎也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唇,目光直直地看向萱若阁的方向。小小的眉头蹙了起来,透着一股子不属于孩童的早慧与隐忍。
回到椒房殿,行律仍沉默着,坐在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冰碗。
银耳、葡萄、梨子……都是极清爽甘甜之物,但不知怎的,总觉得今日的冰碗不如往常甜,咽下去时有些堵得慌。
皇后差人来问过一回,得知他只是贪凉贪玩,便也不在意,只说让他少吃点冰的,免得伤了脾胃。
终于吃完冰碗,乳母吩咐宫女将碗撤下,又端来一盏温茶。
“殿下,喝点茶,解解腻。”
行律没有接,他看着那盏茶,良久,开口道。
“乳母,本殿想去佛堂给母妃上香。”
乳母一怔,随即应了声“是”,吩咐宫女去准备香火,又替他整了整衣襟。
“殿下孝顺,夫人若是在天有灵,也定会保佑殿下福寿安康。”
行律没有说话,只是乖乖地让宫女们服侍着换上一身干净的素色衣服,又将头发重新梳好,束成一个小小的髻,插上一支白玉簪。
佛堂内香烟袅袅,供桌上摆着十二碟供品,都是端穆夫人生前爱吃的。
行律站在蒲团前,仰头看着牌位上的字样,小小的手指轻轻抚过,之后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着。
“母妃,你在天上可好?儿臣想你了……”
他睁开眼,看着那牌位,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儿臣会乖乖的,你不用担心……”
乳母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泛起酸楚。端穆夫人走得早,殿下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如今已经过去十九个月份,殿下懂事了许多,却还是念着夫人。
行律没有在佛堂待太久,他出来时,脸色有些苍白。
乳母扶着他,柔声道。
“殿下,您今日又没午睡。”
行律点点头,没有说话。他觉得很累很累,想睡觉,可是却睡不着。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很乖很听话了,却还是见不到母妃。
乳母扶着他进了内殿,将他安置在床上,盖上薄被。
“殿下睡一觉吧,醒来奴婢给您做云河段霄。”
行律“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只是眉头始终微微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
乳母坐在床边,轻轻拍着他的背。看着他熟睡的模样,心中满是怜惜,却又无可奈何。七皇子是太聪明了,才会在小小年纪便如此懂事。
内殿里静悄悄的,只有行律浅浅的呼吸声。他睡得并不安稳,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小手紧紧攥着被子,像是在抓着什么。
乳母替他擦了擦汗珠,又轻声哄着。
“殿下乖,殿下慢慢长大,奴婢就陪在您身边……”
她轻声说着,目光落在那枚宝钿上,心里越发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