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音最后的手稿,是一本名叫《雍州古城》的笔记。
雍州是个荒凉的地方,在千音的那个时代,那里穷得标新立异,千里无人烟。千音在帝都过着“简朴”的生活,按常理来说,根本不会去雍州吃沙子。
之所以有这一趟雍州之行,是在《陈家旧事》里有些问题必须去这里解决。
《陈家旧事》中,陈家家主年轻的时候风流成性,偏偏又有点儿才华抱负,被当时的爱国革命会吸收,成他所在的那一片地区地下革命领导人。
陈老爷这个领导人当得不怎么样,不爱评价人的千音也忍不住用“尸位素餐”四个字扣在他头上。
华夏将亡之时,总是有人站出来的。陈老爷作为当地总理人,手里很快聚集了一大笔革命经费。
陈老爷得到这笔钱后,却没有用于革命事业,而是用来风流猎艳了。
在江南烟柳色中,陈老爷迷恋上了一个戏子,名叫“红香”。
“红香”在他们那个年代,是一个女神级的存在,但她当时的处境,比现代的明星还艰难,她隶属一个叫“吉祥班”的戏班子,并没有人身自由。
“红香”不仅要陪军阀,要陪富商,还要陪日本人,是风尘中任人践踏的娇艳牡丹,美丽是她的原罪。
陈老爷痴迷于“红香”美丽的皮囊,秀丽的才情,凄楚的身世,萌生了“救风尘”的侠义之心,并且一发不可收。
陈老爷将手里用于革命的钱财全部挥霍一空,终于从“吉祥班”手里拿到了“红香”的归属权,并深深的沉迷下去。
但陈老爷是风流的,已经得到手的“红香”很快对他没了吸引力,他的家族也开始为他安排合适的妻子。
陈老爷的妻子是当时的军阀小姐,军阀小姐并不在意陈老爷的风流,只想求个安稳,让自己的后代生在书香世家。
但是希望陈老爷在结婚之前,将他身边的人处理干净,别让自己心烦。
就是装,也要装出一副洁身自好的模样。
于是,陈老爷处理了“红香”。
他将这个自己曾经爱到骨子里的女人,关在城郊的一幢小洋楼里,然后引来附近的土匪,将“红香”害死。
千音的笔记中记载,当年小洋楼的门房阿七逃过一命。据他说,土匪闯入“红香”所在的阁楼,她的惨叫声持续了一夜。
陈老爷处理干净“红香”后,风风光光的和军阀小姐结婚了。
不过陈老爷的风光并没有持续多久,又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他将革命经费挥霍完,导致某一个战场上的革命义士惨败,那些还活着的人,回来找他了!
陈老爷很害怕,他说到底只是一个书生。面对在战场上拼杀过的革命义士,简直丑态百出。
陈老爷为了活命,只好故技重施。
他极近低微奉承之态,甚至偷盗自己妻子的陪嫁财物取信义士,表明那些钱财他没有花,只是时局紧张,他手里的钱送不出去。
然后,他再次将革命义士骗到在他郊外的小洋楼里。
之后熟悉的戏码上演,土匪下山抢劫。
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革命义士,在他们认为暂时安全的地方被杀害。
陈老爷完成双杀之后,很是平安的过了几十年。直到他晚年的时候,家里开始频频出现问题,先是自己的三个儿子莫名其妙的死了,紧接着自己唯二的两个孙子也死了。
家里只剩下三个女儿,他自己也病得快死了。
但无论中医还是西医,都说不出陈老爷究竟是什么病。
陈老爷越老越怕死,于是通过自己的人脉关系,找上了千家。
那时千音他们家刚刚混上千家主支的位置,急需族中子弟做出些事迹来,为家族增添光彩,以便在玄门世家中立足。
于是千音接下了这一单请求,并跟白清音一起,来到了陈家。
以上内容,陈老爷半个字都没有告诉千音,只让她们调查陈家的事。白清音和千音抽丝剥茧,大概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陈家上下发生的一系列事情,都是因为陈老爷自己当年做下的孽。
当年被他辜负的“红香”由于死得太惨,怨气深重,已经进化为一只厉鬼。
她害死了陈老爷的儿子是远远不够的,厉鬼认识血脉,没有理智,需要陈老爷这一脉所有人都死绝,她才会失去目标,成为一只缚地灵,随机害人。
白清音与千音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
白清音对这件事的处理是:开坛做法,助厉鬼一臂之力,让她把该报的仇报了,然后再把她的魂魄打散。
这是将“快意恩仇”进行到底了。
而千音觉得,就算陈老爷罪有应得,但他的儿女无辜。“红香”本红颜如玉,而今因男子负心成厉鬼,还没了来生,实在可怜。
她想将“红香”收服,请得道高僧日夜超度。
或许要很长时间的超度,“红香”才能磨尽戾气,有一丝重入轮回的机会。
但千音想试一试,反正千家不缺钱,她可以造作。
千音没有写她具体怎么说服白清音的,只是写白清音愿意“成全”此事,如“琼瑶”美玉般自生光滑,又如明珠入室般璀璨夺目。
她们收服了厉鬼,离开陈家的时候,陈老爷热情的款待她们,她们饮了一杯陈老爷亲自倒的酒后。千音“心脉剧痛,吐血一升”。
那个年代,正是华夏的特殊年代的末尾。
陈老爷家本来就是被重点关注对象,他散尽一半的家财,又疏通打点了各种关系,才保下自己和家人平安。
如果他曾经杀害革命义士的事情被千音她们举报上去,他难逃一死不说,他的后代都会被他牵连,说不定就死在大西北的哪个牛棚里了。
这样的结局,陈老爷不能接受,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灭口。
千音在此处写下:厉鬼何如人心恶?
《雍州古城》就是发生在千音中毒的前提下。
千音身中剧毒,千家找了很多人来给千音治疗,都摇头让千老太太节哀,放弃治疗,给千音准备棺材吧。
在千音走投无路的情况下,白清音告诉她:“我家以前的古宅里,有一种虫子,叫“啸天郎”,能解天下万毒。
但“啸天郎”对环境太依赖,走出那片地区,就会立刻死去。
活的“啸天郎”能解万毒,死的“啸天郎”能毒死一片城池。
你想解毒,必须亲自跟我走一趟雍州。”
看到这里,边月进行了很多阴谋论猜测。
陈老爷只是一个普通的奸恶老头儿,他哪里来的能让所有大夫都无能为力的毒药?
一般的大夫无能为力也就罢了,白清音也没办法?
那时候白清音可是金丹修为,她都没办法解的毒,那千音早该去奈何桥排队了,还能拖着病体去雍州找什么“啸天郎”?
她怀疑,这毒就是白清音给千音下的,陈老爷不过是背了一口黑锅而已。
千音没有办法,只得跟白清音一起前往雍州白族的遗址。
临走之前,千音将“红香”交给了出云寺一位叫“渡尘”的得道高僧,并提前预缴了五十年的费用,希望“红香”有朝一日能重获新生。
千音在雍州古城中经历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能够吃人魂魄的虫子,会剥了动物皮穿在自己身上的精怪,能变成任何一个它看见过的动物或人外貌的猴子,还有人首蛇身,或是人首鹿身的各种“人”。
她在卷宗里写到一座高九层的青铜塔,却对它讳莫如深,只在其中标注“妖塔”二字,嘱咐千家后人若是遇上,马上掉头,请勿自误。
千音描绘的雍州古城这段经历,简直像是凡人误入规则怪谈一样荒诞而精彩。
白清音为千音找来所谓的“啸天郎”,那是一种血红色的虫子,从一种地下的矿石中孕育而出。
那虫子有些像蝉,但是要小很多,从千音的鼻孔进入她的身体。
白清音曾经跟千音简单的介绍过这种名为“啸天郎”的虫子:“它其实是一种蛊,叫做“同”。我的族人有一些比普通人略强的身体属性。
这种属性可以通过血脉遗传给自己的后代。
可天道恒常,有得必有失。
我的族人在智力、体力上比普通人好,在生育能力上就比普通人差多了。”
“我们整个大家族,三四代人加在一起,都不满百数,但又总是从事危险工作,遇上大灾,族人数量就锐减,很久都不能恢复。
为了确保种族的延续,我的先祖们想了很多办法,后来终于发现了一种矿石。
那种矿石很神奇,用特殊的方法,将一个人的魂与肉剥离开来,分别装入不同的容器中,再用某种媒介将矿石中的某种物质引入其体内。
等上七七四十九天,那个人再睁眼,就成了新的族人。
拥有跟我们一样的智力、体魄、血脉。”
““啸天郎”就是这种媒介?!”千音吓了一跳。
白清音轻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别担心,它虽然是媒介,但我不会用在你身上的,相信我。”
“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千音微笑着回应,不过还是很震惊:“这人与人的亲缘,本就是前世修来的果,强行改变一个人的血脉,不是强写因果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铺路无尸骸。”白清音的声音在那一刻,显得阴森而冰冷:“因果报应?我早过了相信这些的年纪。”
千音的毒的确是解了,但她在卷宗里写,自己的身体发生了一些不受她控制的变化。她没有写这种变化是什么,只是说,如果这种变化继续下去,她有可能万劫不复。
所以她需要找到白清音,解除这种变化。
而这个时候,白清音从千音的世界里消失了,没有留下半点儿线索。
千音这时才发现,她对白清音一点儿都不了解。
不知道她家住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曾经做过什么,是什么身份,甚至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到她。
白清音神秘莫测,如同那座藏在迷雾中的雍州古城。
这一刻,白清音于千音而言,是不得不解开的谜语,是一定要找到的钥匙。
千音的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写完这一卷《雍州古城》,她就离开千家,追寻白清音的踪迹而去。
再后来,她就化为了嵬村的鬼母。
那么问题来了,千音去找白清音的时候,是1979年冬,边月却是2010年出生的。中间一共31年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千音死的时候,看起来才二十七八,难道她死的时候,已经是一个白族人了?!
不然怎么解释她三十多年都不老的容颜?
千音是一个可以称“君子”的女子,却变成了深山鬼母。白清音对千音为什么会那么恨?
恨到任由她困在嵬村,被千百人践踏?
千音曾经写下的“刎颈之交”、“生死莫逆”都是她自己的臆想吗?
千音应该没蠢到用真心去换白清音的假意,白清音必定是对千音有过真情的。
白清音的真情很难得,她不是陈老爷,即使后来再恨,念在曾经的旧情上,也不可能用这种包含巨大恶意的羞辱方式,让千音如此狼狈的死去。
边月挠破了头,都想不到其中的关窍。
“叮铃”,门廊下的风铃响起,第一缕晨光照进边月的书房。
门外,千灵轻轻叫了一声:“边月,在吗?”
边月挥了挥手,隔了两堵墙的大门缓缓打开。
千灵沐浴着晨光走进来,夏四月初生的红日在她脸上染上一层胭脂色,如雪的肌肤美丽如云霞。
听说她和千灵长得都像千家老太太年轻的时候,千音是千老太太的亲女儿,是不是跟她长得更像?
当年的千音也如今日的千灵一般美丽鲜活吗?
“在看千家的卷宗?”千灵扫了一眼边月书案上的东西,就认出了其上千家的牡丹标志。不过她来不是刨边月隐私的,而是跟她商量事情的。
“那五个人暂时都安抚住了,他们人生前几十年的所想所学,现在全部清空。之后我们怎么安排?怎么教导他们?又怎么在族中排他们的辈分?
你还是收作弟子吗?”
这些人严格来说,其实跟边月是同辈的。边月可以收比她还大十多岁的白羽贞做徒弟,却不好也把自己的表兄弟,表姐妹如法炮制。
至少在千灵的认知中,不好这么干。
边月手指一下一下的扣着桌面:“你放心让白雪阳无限制的与他们亲近吗?”
千灵“唉”的叹气一声:“那你的意思呢?”
这个表姐,多疑的性子没法改了。老族长那么勤恳的一头老黄牛,有什么信不着的呢?
“他们的修行,由白雪阳负责,他带惯了白族的孩子,有经验。”边月一下一下的敲着桌面:“但是,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得把他们召过来,进行一下“新式白族的思想教育”。
这方面让老五负责,他能嘚啵,还擅长洗脑。”
“你真是把老五当抹布用了。”千灵摇头:“他们几个,我会看着一些。
现在最重要的,是将“安莱”发展起来。
如今才四月,外界已经热得土地干裂了。今年约莫又是一个灾年,不知道这次要死多少人?”
说到此处,千灵有些无力的低下头:“我能救多少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