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恢复了喧嚣。
顾沉没有。
他坐在导演监视器旁边的折叠椅上,手里拿着半杯冷掉的咖啡。经纪人赵哥在他身后低尚晚宴、粉丝互动的琐事,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听不真切。
公关团队的声明滴水不漏。
配合警方秘密调查重要案件。
这个说法,足以堵住百分之九十的嘴。剩下的百分之十,是永远不会相信任何官方说辞的鬣狗。
“新来的那个狗仔,叫‘快门老K’,跟了我们三天了。”赵哥压低声音,“他好像不信通告上的说法,一直在挖你‘悔婚’的内幕。”
顾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布景上。那是一个仿造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审讯室,斑驳的墙壁,一张冰冷的铁桌,一盏从天花板垂下的昏黄钨丝灯。
他即将要演的角色,是一个在黑白之间游走的卧底警察。
“导演过来了。”赵哥提醒。
导演何正,圈内人称何叔,拍了三十年警匪片,脾气和他的电影一样,又硬又冲。
何正没看赵哥,径直走到顾沉面前,双手叉腰,审视着他。
“回来了?”
“回来了,何叔。”顾沉站起来。
“通告我看了。”何正的表情没有变化,“不管真的假的,你身上多了点东西。”
他说着,伸出粗糙的手指,虚空地点了点顾沉的胸口。
“以前你演这种角色,靠的是揣摩,是技巧。现在,”何正顿了顿,“现在你眼睛里就有。藏不住。”
顾沉没有说话。
“这是好事。”何正收回手,“用它。别浪费了。”
说完,他便转身走开,拿起对讲机开始吼。“各部门准备!五分钟,拍第一场!”
片场安静下来。
顾沉脱掉外套,露出里面的衬衫。服装师立刻上前,为他整理衣领和袖口。
“顾老师,您手腕这里……”服装师看到了他手腕上的白色绷带,有些为难。戏服是短袖,这会穿帮。
“不用管它。”顾沉说,“这个角色,刚经历一场搏斗。留着,更真实。”
服装师愣了一下,看向导演。何正远远地比了个“oK”的手势。
“Action!”
审讯室的灯打开。
顾沉坐在铁桌的一端,对面是扮演黑帮头目的老戏骨。
台词很简单。
对方问:“条子?”
他要回答:“你猜。”
按照剧本,他的回答应该带着几分挑衅,几分试探。
但顾沉开口时,没有。
他说得太平静了。平静到像在陈述一个事实。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寒意。这不是表演,这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对威胁的漠然。
对面的老戏骨,一个从业四十年的演员,在那一刻真的感觉到了被审视的压力。他后背的肌肉绷紧,原本准备好的下一句台词,卡在了喉咙里。
“卡!”何正的声音从场外传来,“老张,怎么了?词儿!”
老戏骨缓了口气,对何正摆摆手,表示歉意。“没事没事,再来一条。”他看向顾沉,那是一种同行之间才懂的赞许,“这小子,邪门。”
休息时间。
顾沉一个人走到角落,避开所有人的寒暄。他不想说话。那些虚伪的关心,那些探究的视线,都让他觉得烦躁。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绷带。
纱布之下,是仓库里被铁皮划开的伤口。已经结痂,但偶尔还会刺痛。那疼痛,时刻提醒他林兆恒最后的样子,提醒他仓库里的血腥味,提醒他苏晚当时有多危险。
一个身影在他面前停下。
是这部戏的男二号,齐飞。一个靠着资本和流量迅速蹿红的年轻演员。
“顾老师,真是劳模啊。”齐飞的开场白带着一股子假笑,“刚配合完警方,就马上投入工作,我们这些后辈都得向您学习。”
顾沉抬起头,没接话。
齐飞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冷淡,自顾自地往下说:“不过话说回来,这官方通告就是写得好。‘秘密调查’,多神秘啊。不知道的,还以为顾老师去拍了好莱坞大片呢。”
他的话里,每个字都带着钩子。
周围几个助理和场务,都竖起了耳朵。
顾沉的助理赵哥想上前打圆场,被顾沉用一个动作制止了。
顾沉看着齐飞,终于开口了。“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齐飞摊开手,故作无辜,“就是好奇。大家都在传,说顾老师悔婚,是因为……嗯,压力太大了,情绪有点失控。团队才编了这么个理由。”
他往前凑近一步,压低了声音,但音量又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见。
“顾老师,那绷带,看着可不像配合调查留下的纪念品。”他的视线落在顾沉的手腕上,充满了挑衅,“倒像是跟谁动了手。你说,是打人,还是被打?”
空气凝固了。
赵哥的脸色变得铁青。这是赤裸裸的污蔑和挑衅。
顾沉却笑了。
不是那种敷衍的笑,而是一种带着怜悯的,冰冷的笑。
“齐飞。”
他叫了他的名字。
“当演员,最重要的是什么?”他问。
齐飞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不等他回答,顾沉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是共情。是想象。是你没有经历过,但你必须相信它发生过。”
他站了起来,比齐飞高出半个头。那种无形的压迫感,让齐飞下意识地想后退。
“你觉得官方通告是编的?”顾沉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那我告诉你,是真的。”
他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砸在冰面上的石子。
“我见过一个人,就在我面前,头被子弹打穿。脑浆和血混在一起,溅了我一身。”
齐飞的瞳孔缩了一下。
“我也见过一个女孩,被绑在椅子上,脖子上勒着铁丝,只要她一动,就会死。”顾沉的声音更低了,“那铁丝,是我亲手解开的。她的血,很烫,比道具血浆要烫得多。”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大气不敢出。
分不清这是真的,还是顾沉在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向齐飞展示什么叫演技。
“我手上的伤,也不是打架留下的。”顾沉举起自己的手腕,将绷带展示在齐飞眼前,“是拆炸弹的时候,被电线外露的铜丝划的。定时器上最后三秒,你见过吗?”
他盯着齐飞的眼睛。
“齐飞,你也是演员。你应该懂,什么叫做入戏。当你经历过这些,你再回来演一个卧底,你会发现,你根本不用演。”
“因为你就是。”
顾沉说完,收回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
“或者,”他最后补充道,语调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你演过的那些角色,还不够让你懂这些。”
他不再看齐飞,转身走向自己的休息室。
齐飞僵在原地,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像个脱光了衣服的小丑,在众人面前被无情地羞辱。
导演何正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出声制止,反而掐灭了手里的烟,对身边的副导演说:“看到了吗?这他妈才叫演员。”
顾沉的休息室里。
赵哥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所有声音。
“你疯了!”他终于忍不住低吼,“你怎么能跟他说那些!万一他……”
“他不会。”顾沉打断他,声音里透着疲惫,“他只会觉得,我是在用方法派演技羞辱他。他那种人,脑子里除了名利,装不下别的东西。”
顾沉走到沙发前坐下,身体的重量全部陷了进去。
那层在外的坚冰,瞬间融化。
他用手掌盖住自己的脸。那些他刚刚对齐飞说出的画面,再一次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
血。
铁丝。
苏晚苍白的脸。
还有林兆恒最后那个诡异的笑容。
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赵哥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欲言又止。他知道,顾沉扛了太多。
“顾哥,”赵哥小声说,“苏导的电话,打了好几个了。之前你在拍戏,我没敢打扰你。”
顾沉放下手,接过水杯。
他拿起自己的手机。
屏幕上,果然有七个来自苏晚的未接来电。
他看着那个名字,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按下了回拨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