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曾问询过宋继儒,是把英武可汗押送至长安还是直接放走。宋璟执掌权柄时不赏边功,所以边疆无战事,各族人民安居乐业。宋继儒贯彻外祖父的治国理念,劝告说:“长安远在天边,夷播海近在咫尺。突厥人里英武可汗还算比较讲道义,换了其他人未必更好。”金日接受了他的意见,当张长弓来传话时,爽快答应突厥人赎回英武可汗。宋继儒低调谦逊,从不对人提起此事。
张长弓对此毫不知情,又多喝了几杯,夸口说:“不瞒韩兄,老张若肯做皇帝,这西域五十国,都做遍了。只是我南来北往贩马,东奔西跑,懒散自由惯了,不喜一板一眼受人约束。若做了皇帝,日日早朝,内防大臣有异心,外防边关有敌情。天灾人祸,夙夜忧心。哪有做个闲散富贵翁逍遥自在?”
宋继儒微微一笑,心里掠过一丝遗憾。好友之中,他与陈忠最投契,乃妹夫最佳人选。也曾旁敲侧击暗示提亲。陈忠似有难言之隐,每每触及总顾左右而言其他。宋继儒知他对李福情深意重丢弃不开,再不勉强。随着与张长弓相交越深,张长弓的精明能干,义薄云天逐渐打动韩家人,感情的天平慢慢倾向他。可是官宦之家的千金大小姐怎能许配给一个商人?
张长弓话语滔滔,宋继儒含笑默默倾听。张长弓见他久久不吭声,仔细一看,宋继儒垂着头裹着厚皮氅坐在圈椅上已酣然入睡。张长弓湿了眼眶,天知道在韩雪儿昏迷不醒的日子里,宋继儒承受了多大的压力。不打仗多好!他裹紧身上的狐裘,带着平静知足的笑容也沉沉睡去。
金乌西沉,暮云四合。幽暗的宫廷里,宫灯次第亮起。高仙草无聊地轻轻敲着棋子,看着窗外彩云来来去去。韩雪儿病后,金日公主请她暂代教职,住在东阁。听见脚步声,抬头见张长弓匆匆而来,嗔怪:“你可真能睡,午宴后直睡到现在。见到韩姑娘了吗?”
“见过。挺过来了,没什么大碍,多休息几日就全好了。”张长弓面露欣慰,说:“这次把韩娇娇和宋继儒吓得不轻。王宫里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吗?二人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高仙草用手刮眼睛,揶揄说:“对你刮目相看呗!说正经的,金日公主单独领你去见宋继儒,途中跟你说了什么?”
张长弓哈哈大笑,说:“有屁就放,有话直说,拐弯抹角做什么?不错,她请我做媒。我如实转告宋继儒……”故意停下不说话。
高仙草急得团团转,问:“后来呢?”
张长弓不慌不忙坐下,把玩着棋子道:“宋继儒一听能做朅盘陀国国王,喜不自胜,一口答应,还说要把毕生所学用于治理国家之上,总是有了用武之地。我们就等着喝喜酒吧。说不定两位公主的婚礼同时举行。你说,我这个媒人应该有千贯的谢礼吧?”
高仙草如堕冰窟,趴在桌上呜呜地哭。
张长弓慌了手脚,说:“草儿,别哭。我逗你玩呢。宋继儒没答应,说高堂还在,不容自己擅自做主,婉言谢绝了。”
高仙草抬起泪眼,哽咽问:“真的?”
“珍珠都没这么真!”张长弓举起手发誓:“若有半句谎言,天打五雷轰!”
高仙草收起眼泪,问:“你打算怎么回复金日公主?”
“实话实说。我看金日公主胸襟开阔,格局广大不输须眉,她不会介怀的。”
“人心隔肚皮,难说啊。我在宫里呆了数日,隐约听说老王对金日不满,欲废长立幼,传位给银月。所以金日才想把银月远嫁到扬州去,免得手足相残。”
张长弓一惊,说:“果然最是无情帝王家。这是朅盘陀国的家事,我们不应掺和,及早脱身才好。”
“不错,等韩雪儿病愈后立即离开,恐瓜田李下说不清楚。”
“我要亲自护送英武可汗回夷播海,恐怕要耽搁些时日。”
“为什么?你不怕突厥人杀你。”
“我有分寸。我和阿史那·杜平兄弟一场,落到今日地步,心里实在难受。我不管他做何想,我只求无愧于心。”
两人说话兀自未了,有宫女前来禀道,时辰已到,宫门即将关闭,外客不便留宿,请张公子启行。
张长弓问:“韩公子与我同行吗?”
宫女回复:“陛下有旨:韩小姐尚未痊愈,仍需亲人陪伴。故恩准韩公子仍留宿宫中,任意出入。”
张长弓与高仙草交换眼神,会意一笑。
新月初上,山风习习,地面干燥整洁,只屋顶残存着积雪。张长弓和英武可汗各跨一匹高头骏马,站在王宫之前。张长弓原本想偷偷带着英武可汗离开朅盘陀国,英武可汗执意要见韩雪儿。
沉重的宫门开了一条缝,宋继儒提着灯笼一闪而出,致礼说:“我妹子已经睡了,可汗有什么话可对我说。”
英武可汗下马回礼,苦笑说:“听说韩姑娘病了,我很是挂念。”
月光下宋继儒目如寒星,他死死盯着英武可汗,冷冷说:“不敢当,可汗还是不要挂念的好。从今往后,你们也不可能再见,除非韩家军都死绝了。”
宋继儒转身离去,宫门重重关上。
英武可汗遥望高高的宫墙怅然若失。张长弓手托下颌,曲着右腿坐在马鞍上,笑着说:“别看啦,多情反被多情误!韩雪儿差点被你害死,韩崇靖吃了这个大亏,恨不得打个金钟罩把她藏起来。今后别说是你,连我想见她都难于上青天。”
二人重重叹了口气,并辔缓缓而行。宋继儒站在王宫的高处,黑袍与夜色融为一体,默默地望向远方。月色沉静如水,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张长弓和英武可汗华为两个黑点在琉璃世界里移动,渐渐远去,直至完全消失不见。
宋继儒轻轻活动麻木的双脚,想要回房去。几个宫娥没有发现他,自顾说笑着从一旁经过。因朅盘陀国国王只有两个女儿,宫内一应杂役都是清一色的女人。自从宋继儒特许入宫后,宫内不觉掀起一股学汉语的热潮,人人以会几句汉语为荣。
只听一人说道:“我算是开眼了。今日午宴看到许多天朝上国之男儿,古旧中华之人物,个个相貌堂堂、丰姿英俊。”
一人讥笑:“小贱人行止不端,若没有这身黑袍罩身,面纱蒙脸,你真不知要怎样出乖露丑哩。”
另一人吃吃地笑:“少在此假正经。你看张公子时,眼睛都快喷出火来。”
那人大大方方承认:“你们看男人不都眼睛喷火,恨不得生吞了?你们不懂男人,只看皮囊。要我说,张公子才是真正男子汉,比你们那些苗而不秀,银样蜡枪头好多了。”
众人皆笑,纷纷问:“说得好像你跟他睡过。”
“他是马贩子,往来各国,开客栈的都知道他,每次必招妓。我在驿馆时听人议论过他的厉害。”
“原来如此。呸,你喜欢张长弓,就贬损其他男子。韩公子英俊挺拔,仪表非凡,也是你说的蜡枪头?”
“那可不一定。其他男人多递眉送眼,与我们勾搭厮混,调笑不经。独他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从不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哪有整日在女人堆里厮混却守身如玉的,多半弄不成事。”
“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韩公子是长公主禁脔,休要再提。还有顾驸马,不管他如何轻浮孟浪,我们都要谨守门户,洁身自好。这可不是打几下鞭子的事情,搞不好就人头落地,满门抄斩。”说话之人较为年长,声色俱厉警告。
几人哄然答应,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