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小院,落叶无声。徐锋斜倚在廊下软榻,手执一卷古籍,神态悠闲,仿佛身处的并非姑苏府衙后院那处名为“思过”实则清雅的“牢狱”,而是自家王府的书房。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手中那枚温润的玉佩,被他无意识地轻轻摩挲。
玉奴(寒蝉)自院外悄然步入,脚步轻盈,未带起一丝尘埃。她行至徐锋身侧,垂首低声道:“公子,京中最新消息,离阳皇室已派遣钦差南下,不日便将抵达姑苏,全权处置此事。来者是刑部右侍郎高嵩,素以铁面无私、手段酷烈着称。”
徐锋眼皮也未曾抬一下,指尖轻点书页,淡淡道:“高嵩?呵,铁面无私么。这世上的铁面,多半是给无权无势之人看的。他奉了严旨而来,无非是想给北凉一个下马威,顺道看看这江南的水,究竟有多深。”他翻过一页书,语气平缓,“由他去吧,水越浑,才越好摸鱼。”
玉奴微微颔首,又道:“世子那边……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前日还遣人来问,是否需要他……”
“让他安分些。”徐锋终于放下书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我这位兄长,热血上头,怕是会做出些不计后果的蠢事。你传话给他,让他稍安勿躁,静观其变。若实在闲得慌,便替我去拜会一下曹长卿曹太傅。便说,三郎身陷囹圄,无法亲至,劳兄长代为问候,顺便……讨教一二。”
玉奴眸光微动,已然明了徐锋的用意,应了声“是”,便悄然退下。
北凉王府在姑苏的别院内,徐凤年确实如困兽般焦躁。他一脚踹翻了院中的石凳,怒道:“什么静观其变!三郎都被关进大牢了,还变个屁!那帮离阳的狗官,分明是想借题发挥,打压我北凉!”他甚至动了心思,要不要集结府上护卫,直接去府衙抢人。
卢白颉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连连劝阻:“世子息怒!三郎吉人自有天相,眼下虽在府衙,却也未曾受苦。您若此刻妄动,只会将事情推向更坏的境地啊!”
恰在此时,玉奴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将徐锋的交代一一转述。
徐凤年听闻要他去寻曹长卿,眉头紧锁:“找那老头子作甚?他一个前朝太傅,如今自身都难保,还能帮上什么忙?”话虽如此,但对徐锋的安排,他终究还是按捺下性子。毕竟,前几次徐锋看似荒唐的举动,最后都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翌日,徐凤年备了些薄礼,登门拜访了曹长卿。
曹长卿的居所简朴,一如其人。听闻徐凤年来意,老人并未立刻应承,只是默默煮茶,茶香袅袅,在寂静的室内弥漫。
“徐三郎之事,老夫已有所耳闻。”曹长卿将一杯热茶推至徐凤年面前,声音平缓,“那刘黎廷,在姑苏城中,算不得什么好名声。平日里仗着几分才气,又与官府某些人勾结,欺压良善,巧取豪夺之事,亦非一两桩。老夫虽不问世事久矣,却也略有听闻。”
徐凤年心中一动,急道:“曹公此言当真?若刘黎廷真是恶贯满盈之辈,三郎杀他,岂非为民除害?”
曹长卿呷了口茶,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世子可知,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反之,亦然。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刘黎廷所害者,想必不止一二人。这些人,如今怕是敢怒不敢言。若有人能为他们发声,或许……”
他话未说完,便端起茶杯,细细品味,不再言语。
徐凤年何等聪慧,闻弦歌而知雅意,曹长卿这番话,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当即起身,对曹长卿深施一礼:“多谢曹公指点迷津!凤年明白了!”
辞别曹长卿,徐凤年立时行动起来。他通过卢家的门路,暗中联络那些曾被刘黎廷坑害过的江南士绅商贾。这些人早已对刘黎廷恨之入骨,只是碍于其官场背景,敢怒不敢言。如今听闻北凉世子愿意为他们出头,又得知徐三郎“仗义出手”除了此獠,一时间群情激奋。
不过数日,姑苏城内便出现了奇特的景象。先是三三两两的百姓,自发前往府衙,声称要为徐三郎作证,历数刘黎廷的种种恶行。紧接着,一些颇有声望的江南士绅,也联名上书,称刘黎廷平日鱼肉乡里,罪大恶咸,徐三郎此举虽有失当,却也算为民除害,情有可原,恳请官府从轻发落。
与此同时,曹长卿亦未闲着。几封素笺,送往江南道几位德高望重却早已不问世事的老臣府邸。这些老臣,或是他的故交,或曾受过西楚恩惠,虽不愿再涉朝堂纷争,但对仗义执言、为民请命之事,却也乐见其成。于是乎,江南道的舆论场上,渐渐出现了一些不同的声音。一些清流名士开始撰文,探讨“法理与人情”,虽未直接为徐锋辩护,却也字字句句暗指刘黎廷死有余辜,徐锋的行为,有其“侠义”的一面。
一时间,江南道内,为徐锋“鸣冤”或“说情”的呼声此起彼伏,竟隐隐形成了一股与朝廷严惩论调相抗衡的舆论力量。
而远在京城的皇帝赵惇,在最初的震怒之后,也收到了越来越多关于刘黎廷在江南所作所为的密报。这些密报,有些来自影阁的“精准投喂”,有些则是江南道官员为求自保或撇清关系而主动上呈。刘黎廷勾结北莽的证据链条越发清晰,其贪赃枉法、鱼肉乡里的罪行也桩桩件件浮出水面。
这让赵惇不禁陷入沉思。一个勾结外敌、民愤极大的士子,被北凉王府的庶子当众格杀。此事,若一味严惩徐锋,固然能敲打北凉,却也可能失了江南民心,甚至让天下人觉得朝廷不辨是非,包庇奸佞。
就在这姑苏城内外风云变幻之际,钦差大臣高嵩的仪仗,已在官道上扬起滚滚烟尘,离姑苏城越来越近了。他尚不知,自己即将踏入的,是一个早已被搅动得波谲云诡的漩涡。
府衙“思过”小院内,徐锋听着玉奴的回报,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些。
“曹长卿此人,倒是个妙人。”他轻声道,“既卖了我一个人情,又未曾直接出面,还顺带凝聚了些许西楚旧部的人心。一举三得,好算计。”
他顿了顿,又道:“替我备一份薄礼,待风波过后,送去曹府。便说,三郎谢曹公仗义执言之恩,他日若有机会,必当厚报。”
玉奴应下,心中却明白,公子口中的“厚报”,绝非寻常金银可比。这二人之间,似乎因这场风波,达成了一种更为微妙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