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外的报国寺,香火鼎盛已逾百年。
今日,一场盂兰盆诗会,引得江南名士、官宦子弟云集。车马喧嚣,几乎堵塞了山门前的官道。
徐锋的马车并不起眼。
侍女玉奴小心翼翼搀扶他下车,他身形微晃,几声压抑不住的低咳逸出袖间,立时引来周遭不少目光。
“那就是北地来的徐三郎?”
“听闻此人出手阔绰,卢家主都奉为上宾,竟是个这般弱不禁风的模样,怕是一阵风就能吹倒。”
“哼,不过是走了运的盐贩子,也敢来附庸风雅,莫不是想用银子砸个名声?”
窃窃私语声中,好奇、探究,亦不乏鄙夷。
徐锋恍若未闻,微微眯眼,打量着寺内熙攘人群。
不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荡着,正是北凉世子徐凤年。
他今日换了一身寻常士子袍,手中却依旧提着柄木剑,正百无聊赖地四下张望。
瞥见徐锋时,徐凤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撇了撇嘴,扭过头去。
徐锋由玉奴引着,寻了一处相对清净的角落坐下。
他刚落座,又是一阵轻咳,玉奴连忙递上水囊。
诗会早已开始,几位本地名士已然献上了诗作,虽有几句尚可,却也未曾掀起太大波澜。
直至一位身着青衫,面容清癯,眼神矍铄的老者缓步而出,场间方才安静下来。
“是曹太傅!”
“春秋三大魔头之一,西楚太傅曹长卿!”
惊呼声此起彼伏。曹长卿之名,在江南士林中,分量极重。
他立于场中,环顾四周,声音平缓却带着一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老朽今日,也来凑个趣。”
他吟诵的,是一首怀古诗。
起初平淡,渐而苍凉,继而雄浑。
字字句句,仿佛都带着故国黍离之悲,却又不失顶天立地的气魄。
诗罢,满堂寂然。
片刻之后,雷鸣般的喝彩声轰然响起。
“好诗!此等气魄,当为今日魁首!”
“曹公风采不减当年!”
众人交口称赞,便是先前那些自视甚高的才子,此刻也尽皆默然,心悦诚服。
诗会主持人,一位姑苏本地的宿儒,捋着花白胡须,满面红光。
他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角落里安静坐着的徐锋身上,朗声开口:“闻说北地徐三郎,亦是文采不凡,不知今日可有佳作,与我等共赏?”
此言一出,场中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不少人脸上露出看好戏的神色,等着看这个“病秧子商人”如何出丑。
一个靠着些许家资混迹于盐引之间的商贾,也配在曹太傅之后献诗?
曹长卿亦是饶有兴致地望向徐锋。
他听闻过这位“徐三郎”的一些事迹,赠药卢府,指点盐务,手段不俗,却不知其诗才究竟如何。
徐锋迎着众人的目光,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他又轻咳了几声,本就苍白的面容上似乎更添了几分病气。
他对玉奴微微颔首。
玉奴会意,上前一步,声音清冷:“我家公子偶感风寒,近日精神不济,恐污了诸位雅兴。不过,既是盛情难却,便献丑了。”
她取过早已备好的笔墨纸砚,亲自为徐锋研墨。
徐锋慢条斯理地起身,袖袍下的手指却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他接过狼毫,略一沉吟,便在雪白的宣纸上挥洒起来。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迟缓,仿佛每写一个字都要耗费莫大的气力,额角已隐隐渗出薄汗。
周围的讥笑声虽低了些,但怀疑的目光却更甚。
有人已忍不住摇头,暗道此人怕是连笔都快握不住了。
然而,当玉奴将那写就的诗稿拿起,清声诵读之时,所有的嘈杂都戛然而止。
“北望中原气如虹,少年仗剑觅封侯。”
“十年磨砺锋芒在,一朝腾踏九霄游。”
“江山多娇英雄冢,美人如玉解烦忧。”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是一首七言律诗。
辞藻算不得如何华丽,对仗却工整精妙。
更重要的是,诗中那股开阔的意境,那种睥睨天下的豪情,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瞬间便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尤其是那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何等的自信,何等的狂放!
先前一位对徐锋嗤之以鼻的锦衣公子,此刻张大了嘴,手中的茶盏“啪”地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袍角也未曾察觉。
满场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首诗中蕴含的磅礴气势所震慑。
无法相信,这等佳作,竟是出自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病恹恹的“徐三郎”之手。
这哪里是个耽于安乐的富家翁,分明是个胸怀壮志的潜龙!
曹长卿原本含笑的表情凝固了。
他双目之中陡然爆射出两道精光,反复咀嚼着诗句,尤其是“十年磨砺锋芒在,一朝腾踏九霄游”两句。
良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徐锋,一字一句:“好诗!好一个‘天下谁人不识君’!老夫……自愧不如。”
此言一出,更是石破天惊。
曹长卿何等人物,竟亲口承认自己稍逊一筹!
众人看向徐锋的目光,已然从最初的轻视、怀疑,变成了震惊、敬畏,甚至带上了一丝探究的恐惧。
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诗会主持人亦是目瞪口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激动得声音都有些颤抖:“徐公子大才!此诗一出,今日魁首,非徐公子莫属!”
众人纷纷附和,便是先前那些对徐锋心怀不满之人,此刻也不得不承认,单凭此诗,徐三郎便足以名动江南。
眼看魁首唾手可得,徐锋却突然脸色煞白,身子猛地一晃。
紧接着便是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烈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玉奴大惊,连忙上前扶住他,急切呼唤:“公子!”
徐锋摆了摆手,气息微弱,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主持人开口:“前辈……谬赞……晚辈诗才浅薄,不过是……拾人牙慧,愧不敢当,咳咳……今日诗会,当以曹太傅之作为魁首。曹太傅之诗,风骨更胜,意境高远,晚辈……咳……晚辈万万不及……”
说罢,他又是一阵猛咳,身子软软地靠在玉奴身上,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
这一番变故,令在场众人皆是愕然。
曹长卿亦是深感意外。
他看着徐锋那苍白如纸的脸,再联想到那诗中豪情,心中不禁生出几分异样。
此子,究竟是真病弱,还是……另有图谋?
但他主动将魁首让出,这份气度,这份对前辈的“尊重”,却又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徐公子过谦了。”曹长卿走上前,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诗无第一,文无第二。公子此作,自有其过人之处。老夫年事已高,虚名于我如浮云。公子既身体不适,便莫要再推辞了。”
徐锋却执意摇头,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太傅……咳咳……太傅乃文坛前辈,晚辈……晚辈不敢僭越。今日能得太傅一句赞赏,已是……已是三生有幸。”
他说话间,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这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便成了“才华横溢却体弱多病,谦逊有礼不慕虚名”的绝佳写照。
曹长卿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好再多言,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
“既如此,老夫便却之不恭了。徐公子,还需好生保重身体才是。”
徐锋这才“勉强”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对曹长卿拱了拱手,声音微不可闻:“多谢太傅……关怀。晚辈……晚辈对太傅的学识,素来仰慕……”
他话未说完,便又是一阵急咳,被玉奴扶着,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人群。
曹长卿目送他的背影,眉头微蹙,心中暗忖:“诗中藏龙,其人若此。这北地徐三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经此一事,徐锋虽未夺魁,但“徐三郎”之名,却比夺魁更加响亮地传遍了整个江南士林。一个能作出“天下谁人不识君”这等豪迈诗句,又能当众力压曹长卿一头,最后却因“体弱”与“谦逊”将魁首拱手相让的“病弱盐商”,其话题性远胜于一个单纯的诗会魁首。
江南名士们对其才华与风度皆是刮目相看,便是那些原本对他心存芥蒂的官宦子弟,此刻也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来自北地的年轻人。曹长卿的初步好感,更是为他日后在江南道的诸多谋划,落下了一枚重要的棋子。
徐凤年在一旁看得是瞠目结舌,自家这个三弟,今日的表现完全颠覆了他以往的认知。那病恹恹的模样,竟能写出那般气吞山河的诗句?写出来了,却又偏偏装得更病,把到手的彩头硬生生推了出去?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徐凤年只觉得脑子有些不够用,对自己这个三弟的“病弱”和“才情”,愈发捉摸不透。
诗会散场,徐锋婉拒了诸多名士的宴请邀约,依旧由玉奴搀扶着,“步履蹒跚”地向寺外走去。
刚行至一处僻静的回廊,一道身影悄然从暗处闪出,拦住了去路。
那人一身灰衣,面容普通,眼神却锐利如鹰,他对着徐锋一抱拳,沉声道:“徐公子留步。”
玉奴眸光一寒,踏前一步,挡在徐锋身前。
徐锋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紧张,看向那灰衣人,淡淡道:“阁下是?”
灰衣人道:“在下乃西楚旧部,今日得见公子风采,佩服之至。公子力压曹公,却又礼让三分,此等胸襟气度,实非常人可比。我家主人,欲与公子私下会晤,不知公子可否赏光?”
徐锋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哦?你家主人是?”
灰衣人道:“公子一见便知。此事关乎重大,还望公子三思。”
徐锋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眸光微闪。曹长卿这步棋,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深远。这突然冒出来的西楚旧部,又是何方神圣?
他沉吟片刻,微微一笑:“既是盛情相邀,徐某岂有不从之理。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徐某身体亦有些不适。不如,另择时日?”
灰衣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还是点头道:“如此,便依公子之言。三日后,城南望江楼,恭候公子大驾。”说罢,身形一晃,便消失在回廊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