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阵象征着撤退的鸣金声,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彻底消散,
整个阳平关内外,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按下了喧嚣战场的暂停键。
持续了整整一天的喊杀声、兵刃的碰撞声、临死的哀嚎声、战鼓的轰鸣声……
所有撕扯着耳膜的噪音,都在这一瞬间尽数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风。
是那穿过关墙垛口,卷起残破旗帜,带着浓重血腥与焦臭气息的山风,在耳边发出如泣如诉的呜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站在尸骸遍布的关墙之上,拄着已经卷了刃的长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肺部像是被火焰灼烧过一般,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
身上的甲胄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浸透,变得冰冷而沉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黏腻得令人作呕。
手臂、肩膀、后背,每一寸肌肉都在疯狂地尖叫、抗议,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这片土地。
原本坚实的青石板路,此刻已经完全被一种暗红色的、粘稠的“泥浆”所覆盖。
那是无数士卒的鲜血与尘土混合后的产物。
断裂的兵刃、破碎的盾牌、扭曲的攻城梯、以及……
数不清的,以各种扭曲姿态凝固在死亡瞬间的尸体,将整个关墙变成了一座真正意义上的人间炼狱。
有曹军的,也有我们汉中军的。
他们层层叠叠地交错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
一张张年轻或苍老的脸庞上,还凝固着死前的狰狞、恐惧、或是决绝。
夕阳,就在此时,挣脱了云层的束缚,将它最后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泼洒在这片惨烈的土地上。
那是一种近乎妖异的、浓稠如血的殷红。
它将西方的天际染成了一片火海,将连绵的秦岭山脉勾勒出狰狞的剪影,
也将整个阳平关战场,都笼罩在一片悲壮而苍凉的血色光晕之中。
夕阳沥血,名副其实。
“呜……呜呜……”
不知是谁,最先发出了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哭泣声。
这声音仿佛是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情绪。
越来越多的士卒,放下了手中的兵器,或靠着墙垛,或直接瘫坐在血泊之中,放声痛哭。
他们哭着死去的同袍,哭着刚刚逃离的死亡,哭着这该死的乱世。
哭声之后,不知又是谁,用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吼出了第一声欢呼:
“赢了——!”
这一声,仿佛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浪。
“我们赢了——!”
“我们守住了!!”
“张合被打跑了!!!”
短暂的沉寂之后,震耳欲聋的、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从关墙的每一个角落,从关下的每一个营地,猛然爆发!
这欢呼声,并不雄壮,甚至带着哭腔和疲惫,但却充满了最原始、最真实的力量。
那是从死亡边缘挣扎回来后,对“生”最本能的礼赞!
无数士卒将手中的兵器、头盔抛向空中,他们相互拥抱着,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这是属于他们的胜利,是他们用血肉之躯,换来的胜利!
孙尚香拖着长枪,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身边。
她的脸上沾满了血污和烟尘,原本明亮的眼眸中,此刻写满了无法掩饰的疲惫。
但当她看向我时,那双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熠熠生辉的光芒。
“陆昭,”她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嘶吼而沙哑不堪,“我们……赢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周围陷入狂欢的士卒,心中却无论如何也升不起一丝一毫的喜悦。
我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越过关墙下那片狼藉的战场,投向了曹军如潮水般退去的、遥远的地平线。
在那里,烟尘还未完全散尽,仿佛一条灰色的巨龙,正在缓缓消失在群山的尽头。
我的心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重。
“元直。”我没有回头,只是轻声呼唤。
“主公,庶在。”徐庶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身后。
他的儒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显然刚刚也参与了某些指挥调度。
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智者在棋局落子后的清醒。
“伤亡报上来了吗?”
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徐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但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的方式:
“我军此战,阵亡三千一百余人,重伤近两千,几乎人人带伤。
其中,我军最精锐的先锋营,战损近半。
老吴将军率领的佯攻部队,为拖住曹军主力,亦是伤亡惨重……”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我的心上。
五千……短短一日,五千条鲜活的生命,就永远地消逝在了这座雄关之上。
这几乎是我汉中总兵力的四分之一。
“战果呢?”
我闭上眼睛,强行将那些刺痛压下去,继续问道。
“初步估算,曹军此战阵亡至少在八千以上,伤者更是不计其数。
被我军缴获、焚毁的攻城器械、粮草辎重,不计其数。
最重要的是……”
徐庶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振奋,
“我们挫败了张合的锐气,守住了阳平关!
此战,足以震慑关中,让我军在汉中,彻底站稳脚跟!”
是的,从战损比来看,我们赢了。
从战略目标来看,我们大获全胜。
但我的心,却愈发沉重。
因为我知道,这看似辉煌的胜利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凶险。
张合,这位河北名将,在最后关头展现出的“断腕”魄力,让我心惊。
他用一支精锐的死士,为自己换取了从容撤退的时间,保全了主力大军的建制。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没有被打垮。
他只是被击退了。
一个更狡猾、更谨慎、更清楚我们实力的张合,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而下一次,他绝不会再犯轻敌冒进的错误。
他会用十万大军的绝对实力,用最稳妥、最残酷的方式,
一步一步地,将阳平关,连同我们这支孤军,彻底碾成齑粉!
而我们,已经付出了五千将士的代价。
我们的兵力、士气、物资,都需要时间来恢复。
可张合,会给我们这个时间吗?
“传我将令。”
我睁开眼,眼中的疲惫已被一片深邃的冷静所取代,
“打扫战场,救治伤员,清点伤亡,抚恤阵亡将士家属。
另外,加固城防,补充滚木 雷石,一刻也不得松懈!”
“诺!”徐庶躬身领命。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终于消失在山峦之后。
夜幕,开始缓缓笼罩这片沥血的土地。
关墙上的欢呼声,也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救治伤员时压抑的呻吟,和搬运同袍尸体时沉重的脚步声。
一种更加深沉的、名为“战争”的重量,压在了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雄关依旧,沉默无言。
我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