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前来确认消息、并对刘琦“自请外放”表示惋惜的主公,也应付了孔明那看似平淡实则暗藏探究的目光,我再次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徐庶已经处理完了一切痕迹,正静静地坐在灯下,面前摊开的是一幅详尽的荆襄九郡舆图,他的手指,正点在舆图东南角的“江夏”二字之上。
方才那成功脱险的短暂喜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便平复下去,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对未来局势的冷静思索。
我和元直都清楚,刘琦成功赴任江夏,绝非终点,甚至可以说,这只是将一个随时可能在襄阳爆发的危机,转移到了一个更远、更不可控、但也更具战略潜力的舞台上。
这步棋究竟是妙手还是险招,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
书房内只剩下烛火哔剥的微响,以及我们两人偶尔翻动书页或在舆图上指点的细微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凝重而专注的气氛。
“元直,” 我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目光也落在了那片代表着江夏的区域,“刘琦此去江夏,利弊交织,前路恐怕比我们预想的还要艰难。”
徐庶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显然他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子明所言极是。此事之利,显而易见。”
他伸出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点了点。
“其一,琦公子总算是暂时脱离了蔡氏的直接掌控,保全了性命,也让蔡氏在襄阳失去了一个可以随时拿来攻讦、制造事端的靶子。这对稳定景升公最后时日的局面,略有裨益。”
“其二,” 他的手指移向长江,“江夏,虽地处偏远,却扼守荆州东部门户,与江东隔江相望。
如今名义上掌握在一个对我们并无敌意,甚至可能有所依赖的人手中,这便为我们未来争取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缓冲地带。
无论将来是北拒曹操,还是东和孙权,甚至……万一襄阳有变,此地都可能成为一个接应、转圜的支点。” 我明白他未尽之语,万一刘备集团在荆州无法立足,江夏或许就是一条退路。
“其三,” 徐庶继续道,“刘琦出镇江夏,虽然兵力不多,名分也只是太守,但终究是分薄了蔡氏对荆州军政力量的绝对掌控。哪怕只是形式上的,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牵制蔡瑁的部分精力。”
我点了点头,补充道:
“更重要的是,刘琦这一步,是打着‘避祸’和‘尽孝’的旗号,名正言顺。蔡瑁即便心中不满,明面上也难以过度干涉,否则便坐实了他‘逼迫长公子’的恶名。这为我们暗中运作,争取到了一定的空间和时间。”
分析完有利的一面,气氛并没有变得轻松。我和徐庶都清楚,相比于这些潜在的、需要时间去实现的“利”,眼前的“弊”却是实实在在、迫在眉睫的。
“然而,弊端同样致命。” 徐庶的语气沉重起来,手指重重地点在江夏的位置,“江夏之地,本就龙蛇混杂,危机四伏。”
“首当其冲,便是地理位置。”
我接过话头,目光锐利,“东面与江东的柴桑隔江对峙。孙权年少英主,正欲开拓江东基业,对荆州觊觎已久。
江夏首当其冲,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黄祖在时,尚能凭借水军和多年经营勉力支撑,如今黄祖新亡,刘琦初来乍到,根基未稳,孙权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小规模的袭扰甚至大规模的进攻,随时可能发生。”
“正是。”
徐庶面色凝重,“其次,便是内部整合之难。黄祖虽死,其旧部势力盘根错节,骄兵悍将不在少数。这些人未必肯真心归附刘琦这位空降而来、又素无威望的太守。他们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作乱,都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刘琦以仁厚示人,却未必有足够的铁腕手段去整合、掌控这支桀骜难驯的地方武装。”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 我沉声道,“蔡氏绝不会善罢甘休。明面上或许不好做得太过,但暗地里的掣肘和破坏,必然无所不用其极。”
徐庶深以为然:
“子明说得对。安插亲信眼线,监视琦公子一举一动,这是必然的。在粮草、军械、物资补给上故意拖延、克扣,甚至完全断绝,也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更有甚者,他们甚至可能暗中勾结黄祖旧部,或者煽动地方豪强,给刘琦制造麻烦,让他自顾不暇,最终灰溜溜地丢掉权位,甚至……丢掉性命。”
我们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刘琦的能力,我们都心知肚明。
他有孝心,也有一定的自知之明,但在处理军政事务、应对复杂局面、驾驭骄兵悍将方面,实在难当大任。
将他放在江夏那个火山口上,无异于让一个孩童手持利刃,在猛兽环伺的丛林中行走。
“景升公的任命文书,恐怕也附加了诸多限制。” 我推测道,“方才锦瑟的密报也提到了‘不得擅自与外人交通’这一条。这几乎断绝了刘琦公开向我们求援的可能。”
“恐怕还不止于此。” 徐庶补充道,“兵力三千,听起来不少,但很可能是黄祖旧部七拼八凑而成,忠诚度和战斗力都堪忧。粮草辎重‘按例拨付’,这个‘例’字,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
蔡氏掌控荆州钱粮大权,能拨付多少,何时拨付,都由他们说了算。”
一桩桩,一件件,摆在面前的,几乎是一个死局。
刘琦将要面对的挑战,清晰地浮现在我们眼前:
其一,整合内部:如何在短时间内收服或压制黄祖旧部,将兵权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
其二,应对外部:如何以有限的兵力,抵御孙权随时可能发起的军事进攻和袭扰?
其三,防范暗算:如何识破并挫败来自襄阳蔡氏的各种阴谋诡计和掣肘?
其四,解决生存:在粮草军械可能被断绝的情况下,如何自筹粮饷,维持军队和统治?
这四大难题,环环相扣,任何一个环节处理不好,都可能导致全盘崩溃。
“子明,” 徐庶看向我,目光深邃,“看来,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并及早准备应对之策。玄镜台在江夏的力量,需要进一步加强。糜氏商路,或许也要想办法,提前在江夏布局,以备不时之需。”
“我正有此意。”
我点了点头,“玄镜台的力量必须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去,一方面保护刘琦的安全,另一方面也要时刻掌握江夏的真实情况,尤其是黄祖旧部和地方豪强的动向。
糜贞那边,我会亲自去信,让她动用商会的力量,尝试开辟一条从新野或南郡通往江夏的秘密商道,必要时,我们可以通过这条商道,秘密输送一些钱粮物资,甚至……我们自己工坊产出的部分军械。”
这无疑是一项耗资巨大、风险极高的秘密行动。但为了保住江夏这颗棋子,为了我们未来的战略布局,这笔投入,值得。
“此事,需极其隐秘。” 徐庶提醒道,“绝不能让蔡氏抓住任何把柄,更不能让主公和孔明察觉到我们介入之深。”
“我明白。” 我心中了然。
对于刘备和诸葛亮,关于刘琦的事情,我只会停留在“表示关切”、“分析局势”、“建议主公静观其变”的层面。
我会与孔明探讨刘琦去江夏对整个荆州格局的影响,比如这是否会加剧荆州内部的分裂,是否会给孙权可乘之机,刘备集团又该如何利用这一变局,在夹缝中寻求发展等等。
我可以想象,以孔明的智慧,他大概会认同江夏对我们而言是一个潜在的战略支点,也会对刘琦的处境表示担忧,甚至可能提出一些帮助刘琦稳定局面的“阳谋”建议,比如建议刘备上书刘表,请求增加对江夏的支援等等。
但我绝不会透露我们与刘琦的秘密联系,更不会提及玄镜台和糜氏商路的秘密行动。
这是一种微妙的平衡。
既要利用孔明的智慧来分析公开层面的局势,又要将最核心、最隐秘的操作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这是保持我独立性的关键,也是确保我那些超越时代的底牌不被过早暴露的必要手段。
我和徐庶又针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反复推演了应对之策,直到烛火渐残,窗外泛起鱼肚白,才结束了这场漫长而深入的密谈。
“元直,辛苦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接下来的担子,会更重。”
“为子明分忧,为大业尽力,庶,万死不辞。” 徐庶也站起身,郑重拱手。
我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股清冽的晨风扑面而来,驱散了室内的沉闷。东方天际,已经露出了一抹淡淡的霞光。
刘琦的江夏之任,就像这黎明前的黑暗,充满了不确定性,但也孕育着新的希望。
利弊交织,前路多艰。但这步险棋,我们已经落下。无论前方是坦途还是悬崖,我们都必须走下去。
而我,陆昭,将动用我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去守护这颗棋子,去撬动这荆襄的棋局,为我们,也为天下,博一个不同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