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之内,激荡的情绪如同沸腾的开水,久久未能平息。主公刘备的激动溢于言表,他紧紧握着诸葛亮的手,仿佛握住了整个天下的希望。那双饱经风霜的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声音甚至带着一丝颤抖:“先生之言,如拨云见日,令备豁然开朗!备虽不才,愿请先生出山相助,共扶汉室!备……”
眼看主公就要躬身下拜,行那千古流传的拜请之礼,也就在这情绪达到顶点、所有人都认为大局已定的关键时刻,我却向前迈出了一步。
这个举动,在如此氛围之下,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可以说是不合时宜。主公微微一怔,停住了即将拜下的动作,疑惑地看向我。云长和翼德的目光也瞬间聚焦在我身上,翼德的眉头甚至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似乎在奇怪我为何要在此时打断。
我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只是先对着诸葛亮恭敬地长揖及地,以示对刚才那番高论的敬佩。然后,我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向诸葛亮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语气虽然同样恭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孔明先生刚才一番宏论,高屋建瓴,石破天惊,为我等指明了匡扶汉室、成就霸业的煌煌大道,子明佩服之至!”
我先是给予了极高的肯定。这是必要的礼节,也是发自内心的赞叹。隆中对的战略价值,毋庸置疑。
诸葛亮微微颔首,脸上带着谦和的微笑,示意我继续。他似乎也有些好奇,在这个时候,我这位主公身边的“军师中郎将”,会提出什么样的问题。
我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下语言,然后切入了正题:“然,战略宏伟,路径清晰,但子明驽钝,思虑及具体施行,尚有几处关键难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还望先生不吝赐教,为我等解惑。”
我的话音不高,但在安静的草庐中却异常清晰。我特意强调了是“具体施行”层面的“难点”,表明我并非质疑战略本身,而是关注现实操作的挑战。
主公脸上的激动稍稍褪去,转为专注的倾听。他知道我的性情,绝非无的放矢之人。云长捋须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探寻。翼德虽然依旧站得笔直,但那份急躁也收敛了许多。
“先生所言,‘跨有荆、益’,诚乃定鼎之基。然益州,”我顿了顿,目光与诸葛亮交汇,“沃野千里,栈道千里,地势险峻异常,易守难攻。刘璋虽暗弱,然蜀中士族盘根错节,久有排外之心,恐非轻易能归附。若强攻,则旷日持久,耗费巨大,且恐失民心;若智取,又需何等良机与手段?此‘取蜀之难’,先生可有良策?”
我提出的第一个问题,直指益州。我那模糊的历史记忆碎片中,刘备取蜀似乎并非一帆风顺,充满了艰辛与波折。结合玄镜台暗中收集的关于益州地理、民情、势力的情报,我深知这绝非一句“暗弱可图”就能概括的。
诸葛亮脸上的笑容未变,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认真。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我继续说道:“再看荆州。此地虽是用武之国,然内部暗流汹涌,远非铁板一块。蔡瑁、蒯越等本土豪强把持军政,根深蒂固,对我等外来之人,明面上虽客气,暗地里却处处掣肘,甚至怀有敌意。景升公(刘表)态度暧昧,名为依靠,实则忌惮。我等在此,名为宾客,实与寄篱无异,连自身存续尚且艰难,又谈何真正掌控荆州,‘内修政理’?稍有不慎,恐有被驱逐之危。此‘处荆之危’,先生又将如何化解?”
这个问题,更加尖锐,也更加现实。这正是我们目前在新野面临的困境。我故意点出蔡、蒯两大家族,以及刘表的真实态度,将这层虚伪的面纱揭开一角。这也是在提醒主公,切不可被宏伟蓝图冲昏头脑,忘记了眼前的危机四伏。我隐约记得,刘备在荆州的处境似乎一直很微妙,甚至有过被迫离开的经历。
最后,我将目光投向了江东:“至于‘外结好孙权’,诚为上策。然孙氏虎踞江东,亦有雄心壮志。荆州地处长江上游,乃江东必争之地。孙权此刻或因曹操压力而愿与我等联合,但此联盟根基何在?一旦曹操威胁减弱,或双方利益出现冲突,此联盟是否还能稳固?孙权是否会反戈一击,染指荆州?此‘联吴之变’,其可靠性与持久性,子明实不敢轻信。”
关于孙刘联盟的脆弱性,以及江东对荆州的野心,这是我内心深处最深的忧虑之一。虽然具体的“背刺”事件记忆模糊,但那种潜在的威胁感,却异常清晰。将这个隐患直接提出来,也是希望诸葛亮,以及主公,能对此有足够的警惕。
三个问题,层层递进,直指隆中对战略在执行层面可能遇到的三大核心障碍:取蜀、处荆、联吴。每一个问题,都沉甸甸地压在现实的土地上,充满了挑战和不确定性。
我再次躬身行礼:“此三者,皆是关乎战略成败之关键。子明愚钝,百思不得其解,恳请先生指点迷津。”
我的目的,并非要否定诸葛亮的惊世之才,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我深知这战略的价值,才更需要确保它的可行性。同时,我也确实想借此机会,探一探这位卧龙先生的深浅,看看他对这些现实困难,是否已有应对之策。更深层次的目的,则是在这个由他主导的时刻,巧妙地发出属于我陆昭的声音,展现我并非仅仅是主公身边一个亦步亦趋的附庸,而是拥有独立思考能力和战略眼光的合作伙伴。这对于维持我自身的独立性,以及未来与这位顶级智者共事时的地位,至关重要。
草庐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主公脸上的激动已经完全被凝重所取代,他显然也意识到了我提出的问题的分量,目光在我和诸葛亮之间来回移动。云长抚着长髯,微微点头,似乎对我的提问表示认可。翼德则显得有些困惑,但看向诸葛亮的眼神中,也充满了探询。
诸葛亮静静地看着我,眼中最初的些许惊讶,很快便被一种欣赏的光芒所取代。他并没有因为我的“质疑”而有丝毫的不快或慌乱,反而微微一笑,那笑容中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
“子明之虑,深谋远虑,切中要害。”他先是给予了肯定,这让我稍稍松了口气。他接着说道:“诚如子明所言,宏图虽好,施行不易。此三事,确为吾等未来必将面对之关键挑战。”
他坦诚地承认了这些困难的存在,没有回避,也没有试图用空话搪塞。这份坦诚,反而更显其胸襟与自信。
“然,”他话锋一转,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天下之事,岂有万全之策,一蹴而就?战略规划,乃指明方向,而具体施行,则需因时制宜,灵活应变,审时度势,方能克难。”
他没有立刻给出具体的解决方案,而是先从原则层面进行回应,强调了应变和时机的重要性。
“关于取蜀,”他看向我,目光锐利,“子明所言极是,地理险阻,人心难测。然刘璋暗弱,非雄主之才,其麾下必有思变之士。吾等需耐心等待,积蓄实力,更要把握‘人和’。待时机成熟,或可遣一支奇兵,效仿高祖‘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或可寻其内应,里应外合。关键在于‘时机’二字,不可强求,亦不可坐失。”
他提到了“人和”、“时机”、“奇兵”、“内应”,虽然没有具体方案,但已经指明了解决问题的方向和思路,强调了耐心和抓住机遇的重要性。
“至于处荆,”他继续说道,“蔡、蒯虽强,然非铁板一块。荆州士人亦非尽附蔡氏。景升公虽多疑虑,然其‘仁厚’之名尚存。主公乃帝室之胄,仁德远播,此乃我等最大之本钱。吾等可‘借力打力’,分化瓦解其内部;亦可‘静待其变’,利用其二子之争,寻找契机。更重要的是,主公需尽快建立自身根基(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主公在新野的微薄基业),广纳贤才,操练兵马,待实力稍增,则回旋余地自大。”
“借力打力”、“静待其变”、“增强自身实力”,他点出了应对荆州困局的核心思路。这与我和元直之前的某些想法不谋而合,但由他口中说出,更具系统性和说服力。
“最后,关于联吴,”诸葛亮的语气更加郑重,“子明之忧,甚是在理。孙刘联盟,根基在于共同对抗曹操之‘共同利益’。此联盟,既需维系,亦需警惕。维系之道,在于信义与实力。我方实力越强,则联盟越稳固,孙权越不敢轻举妄动。同时,亦需时刻关注江东动向,防范其异心。此乃‘实力平衡’与‘动态博弈’之策,非一成不变之盟约。”
他点明了孙刘联盟的本质是“共同利益”和“实力平衡”,强调了动态博弈的观念。这比单纯的“结好”要深刻得多,也现实得多。
一番回应,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虽然没有给出立竿见影的锦囊妙计,但却从战略原则、应对思路和关键要素等层面,展现了他对这些复杂问题的深度思考和把握。他强调了审时度势、灵活应变、积蓄实力、把握人心的重要性,这本身就是一种更高明的智慧。
我听完,再次躬身行礼:“先生高见,子明茅塞顿开!多谢先生指点!”
这一次,是心悦诚服。我知道,我提出的问题,他早已心中有数,并且已经有了应对的框架。
主公脸上的凝重之色尽去,重新被巨大的喜悦和信心所填满。他看向诸葛亮的眼神,更加炽热和崇敬。
而我与诸葛亮之间,这场虽然简短,却暗藏机锋的智慧碰撞,也在无形中完成了彼此的初步评估。
他展现了宏观战略的高度和原则把握的定力。
我则展现了对现实困难的清醒认知和务实精神。
我知道,他此刻必定已经意识到,我陆昭(子明),并非仅仅是刘备麾下一个普通的谋士。我们之间,或许并非简单的上下级或主从,而更像是未来道路上,既需要紧密合作,又可能存在某种程度智力竞争的特殊同僚。
这种感觉很奇妙,也让我更加兴奋。
能与这样的顶尖智者共事,本身就是一种挑战,也是一种机遇。
而我,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坚守我的独立性,运用我的优势,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戏中,走出属于我自己的道路。
这场智慧的交锋,落下了帷幕。但属于我们两人的故事,以及围绕着这隆中对策展开的漫长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