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尽管身处王位,也仍四面受敌。但面对世卿世禄,姬衡从未怕过。
秦时就更不在乎了。
任尔诸般势力绵延,盘根错节,都不如绝对的武力。
唐代时世家大族甚至掣肘了太宗皇帝,可当《秦妇吟》吟诵开:【天街踏尽公卿骨】【甲第朱门无一半,乱世往后不如鸡】……
强横武力扫荡之下,那些声名赫赫的世家望族,最后枯骨黄沙,也全入了寻常巷陌。
而不巧,姬衡对如今秦国的掌控,自上而下,前所未有。
她因此轻笑一声:“嗯,江家女儿,倒是好强的凝聚力。”
单从身份来讲,这个凝聚力并无错处,因为男人,哪有家族利益靠得住呢?
但不巧,秦时端的是秦王衡的饭碗。
端谁的碗,总得从谁的利益角度考虑吧?否则的话,又怎么把碗端稳呢?
因而她也在思索:秦八子,除了美貌气质令人赏心悦目外,还有什么用处呢?
因此她问道:“八子,你这样的聪明人,为何不做官呢?”
江荻处变不惊的脸上顿时错愕。
她想过自己会在未来王后面前遭受冷遇、鄙薄、惩罚、或者浑不在意。
却没想到,身为大秦王后,未来的后宫之主,竟问自己【为何不做官】?
她心中揣度着秦时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将会是王后,却也迅速收敛神色:“贵人说笑了,我乃女子之身,若去做官,家中公子们又当如何呢?”
若她有惊世之才,倒也想搏上一搏。
可惜了,不过略胜一筹罢了。
而每个家族的资源都是有限的。
这个资源包括但不限于金钱、权力、以及人脉的倾斜。
倘若连女子都要算入做官的储备人员里,若有朝一日谈婚论嫁,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却不幸……
那么,此前一二十年的资源便全部付诸东流了。
连【结两姓之好】的目的都未能达成。
一个家族中,能出一位三公九卿便需天时地利,人人都分配资源,最后恐怕只剩一群胥吏。
那些低等级的随时可以被替代的资源就算有千百个,别说参与家国大事,就是大王的面,恐怕都难以得见。
又有何用?
相比之下,她入宫这条路,反而是当初的最优选。
江荻仔细思索着,只唯独有淡淡遗憾——
她猜错了秦王衡的性格。
宫中美人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但对于秦王衡而言,都没什么差别。
他……
想到此,她实在不甘心的咬紧牙关:秦王衡,半点不类诸先王也!
此刻她三言两语,轻描淡写说出这样的话,却见秦时又淡淡叹息:
“生育确实是一大难关。”
而她现在,还没有能力让姬衡将资源倾斜到这件事上。
但——
“你不是已然生育过了吗?如此,也不想再做出一番事业吗?”
秦时缓缓微笑,目光专注:
“千百年后,或许后人能在史书上得见你的名字。而后默默猜测,你又是位何等惊才绝艳的人。”
她再次问道:“江荻,你不想吗?”
对付不同的人,要画不同的饼。
秦王衡想要威服四海,那么他所爱的,就是神兵利器。
可秦八子呢?
只是一个王后的隐约猜测,都能让她冒险一博——她当真甘心永远只做深宫中的“八子”“美人”吗?
她甚至已经明白自己复宠无望,否则不会如此仓促行事。
而有野心,恰恰是一件好事。
秦时唇边笑意加深,如今女子没有蒙受“卑下恭顺”的束缚,她们尽管没做官,可也不见得没想过。
因而她的声音也婉转温柔,充满留白:
“江边荻花随风飞舞,实在很美。你不想许多年后,有人看到它,就会想到我秦国曾有一位名叫‘江荻’的女子吗?”
而后又淡淡补充:“或者,你想做史书上的【秦八子:公主婵生母】。”
“这五个字,就是你的一生。”
江荻浑身猛得一颤!
【公主婵生母】五个字,便是一生!
那她读的诗书礼义,商君书与老庄,叔祖父亲手指点过的家国策,那些她深夜辗转构想的以后……
那些没有人会知道。
后世不会有人在意一名公主的生母读了什么、又有什么才情!除非她的女儿,也能名留青史。
可是、可是啊……
江荻手指拢在袖中,微微颤抖:一个不受宠的八子之女,除了自己,又哪有饱学之士来教导她?
她深吸一口气,此刻却仍是抑制不住嗓音颤抖,而后努力扯了扯嘴角:
“贵人说笑了,我为大王后宫之人,又如何做官。”
秦时淡然一笑:“我手中诸多要事,实在分身乏术,大王令我遴选臣工家眷,供我驱使。”
她看着江荻,如月般莹润饱满的脸颊上,再不似初见时的蓬勃生机,反而蕴藏着格外明亮璀璨的——
野心。
“所以,你想不想呢?”
江荻也豁然抬头,大胆回视:
“妾、为何是妾?”
秦时但笑不语。
为什么是江荻?是她格外美吗?
不是,是她敢赌敢做。
更重要的是,她只有公主婵一女,为了自己也为了女儿,她会甘心受自己驱策,听自己吩咐。
而楚夫人与郑夫人,且不说他们二人有没有用,怎么用,不管王子虔与王子乘虎已经在姬衡那里下了【不堪大用】的判词,但……
作为咸阳宫仅有的两位王子,说她们心中没有半点野望,这可能吗?
一旦有了私心,她们的心就会偏移,就会不听使唤——最起码在希望未断绝之前,她们都不够听使唤。
而她如今身份未明,在没有对六宫有绝对统治力之前,这样不够好用的人,还是暂时搁置的好。
江荻很快也明白过来了。
她没有再纠结秦时究竟知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是秦国王后,因为大王既然给了这个权柄,她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
她羡慕,嫉妒,不甘。
可她什么也不敢也不会做,甚至还要更加尽心尽力。
因为,她不想做史书上短短几字就道尽一生的女子。
她读过的书,写过的策论,也不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