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原定时间晚了整整七日,狮威军的粮草还是没有到。
霍乾念派出探子沿路打探,消息在一处杀谷戛然而止。
那杀谷是一道山崩形成的大裂谷,像用巨斧劈开山脉,留下的一道狭长幽深的裂缝,以及漫天荒芜尘土。
杀谷最宽处,可容四架马车并行,最窄处仅容一人通过。
这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地,常年由军队把守,是向狮威军运送粮草最快捷的路径,从无出错。
此次反常,令所有人心中不安。
因粮草是关乎全军存亡的大事,霍乾念决定亲自带队前去查探情况,亲点叶峮、不言、荣江与两千骑兵同去。
这一来一回日子不短,军中不可无将。
云琛便领花绝与荣易留守军营。
谁知霍乾念刚离开三日,云琛就收到一则不大不小的消息。
说是朝廷原定要来固英城接送重伤员回乡的车队,因冰雪封路,被滞留在半道,无法前行,请狮威军派人去迎一迎。
云琛和花绝商量了一下,与其空拿着破冰镐去开路,不如直接带上所有重伤员一起过去,省得朝廷车队来回跑,重伤员们也能早点归家。
算算时间,运送重伤员不能快马行路,来回至少要十日。
云琛便叫荣易留守,自己和花绝去跑这一趟。
花绝不明白,运送重伤员而已,是个没有危险但麻烦的差事,云琛干嘛非得自己去?
却见云琛将京都送来的最后两盒点心、几块手帕、两块羊油胰子和一卷上好的软布装在包裹里,往肩上一甩,屁颠屁颠地朝随队的医女们跑去。
花绝一把拽住云琛衣领子,惊悚地问:
“你干嘛?找阾玉?你准备男女通吃?给这兄妹俩都拿下??”
云琛甩开花绝的手,跳起来捶了他一下:
“都说了叫你少看些乌七八糟的话本!什么《霸道公主爱上我》《纯情侍卫俏公主》!都给你看傻了!”
说罢,云琛头也不回地跑开,不管花绝在后面如何红着脸大叫:
“那都是不言给我的!!不是我的!!”
为保证重伤员的安危,此次医女们都得与队同行,直到将伤员平安交到朝廷车队为止。
霍阾玉如今是医女,自然也在队列。
云琛觉得,这是破冰的好机会。
从京都过来到现在,整整两个月,霍阾玉对旁人都如沐春风,一对上云琛便冷冰冰的。
两个月只说了“出去”俩字。
这让云琛十分难受。
她厚着脸皮挤到医女们的马车上,霍阾玉立刻冷着脸下车,说是要看护重伤员去。
她追着霍阾玉上重伤员的马车,霍阾玉又立马扭头下车。
就这么云琛追,霍阾玉跑。
二人在十几辆马车间上上下下,看得人眼花缭乱,惹得周围人都看过来。
花绝更是不停在四周假装踱步,实则盯梢,恨不得将偷听的耳朵伸到云琛怀里去。
最后,霍阾玉跑急了,一下被车轮绊倒。
云琛眼疾手快扶住,却被霍阾玉用力甩开。
似乎真的感受到霍阾玉的厌恶,云琛有些受伤的表情。
她慢慢收回手,语气歉疚道:“如果你这么讨厌我,那......我以后不来烦你了......”
说罢,她将小包裹放在霍阾玉手边,“这个给你。你爱干净,里面两块羊油胰子可以洗澡。”
停顿了一下,她挠挠脸,压低声音,有些局促地接着说:“还有一卷蚕丝绵布,给你葵水时用,不磨大腿。”
常年战乱的固英城,满城上下都找不出两匹锦缎,更不要说拿昂贵的蚕丝绵布给葵水用。
这一年来,霍阾玉葵水时,别说蚕丝绵布,就连最粗糙普通的粗布都很难见到,大多时候都是用草纸。
遇到仗打起来,连吃喝都成问题,什么都进不来战区的时候,有时也用草木灰或者树叶。
霍阾玉深知这小小一卷蚕丝绵布得来不易,这般细心和体贴,也只有云琛能想到并做到。
想到这里,霍阾玉不禁心头一软,面上冷冰也消融许多。
她打开包裹,将那卷洁白柔软如云朵的蚕丝绵布拿出来,向何小武所在的马车走去。云琛紧随其后。
二人钻进马车,何小武因为伤重,被单独分在一辆马车,还在睡着。
霍阾玉轻轻将何小武眼睛上的麻布条解下来,换敷上柔软的蚕丝绵布。
“这样就不会磨得痛了。”霍阾玉突然说。
云琛差点没反应过来是在同她说,忙不迭点头,连连称是。
在何小武只剩两个血红肉洞的眼睛上包扎完,霍阾玉又为他更换掉右臂断肢处的草药布巾,而后将已只余小小一卷的蚕丝绵布小心收起来,道:
“这些留着,给其他受伤的将士用。”
轻轻一句话,语气平静如常,却叫云琛心里感动不已。
望着霍阾玉不施粉黛甚至有些脏乱的脸,云琛突然发现她好像变了。
她已不再是那个蹦蹦跳跳地追着云琛,娇横又任性的霍帮二小姐了。
她像尊仁慈又悲悯的女菩萨来着。
要吃了多少苦才能变成这样。明明她可以和其他豪门大小姐一样,继续过她事事有人伺候的优渥日子……
云琛直直地看着霍阾玉,心中百般情绪涌动。
霍阾玉望向车窗外,白雪映着日光,照得她的脸庞有圣洁的柔光。
“从前,我只想追着你的脚步,想与你同样有本事,也特别想念离开烟城以前的你……后来我才知道,我不是想念过去的你,我只是在又长又深的内宅里待久了,特别怕走出去……
你们离开烟城去打黑鳞骑兵后,我一时很迷茫。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百姓流离失所,受伤的百姓和将士们倒在地上……我觉得应该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可以做什么。我开始尝试学医女,没想到慢慢走出了一条我自己的路……”
作为深闺长大、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豪门贵女,霍阾玉用了很久时间才忘记霍氏二小姐的身份,适应战区的疾苦。
又用了很久时间忘记“女子”的矜持。
与云琛分开的这一年,从烟城到固英城,哪里最乱最苦,伤病最多,霍阾玉便出现在哪里。
从连怎么点煤油灯,怎么打井水都不会,到如今已可以熟练地为断肢的伤员包扎止血。
如今战区里远近闻名的,不是堂堂将军小妹、霍帮二小姐,而是人美心善、疗伤心细的医女霍阾玉。
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霍阾玉终于肯直视云琛,却只是短短一眼,又迅速将眼神移开。
只一眼而已,那些被刻意抛开的心酸和痛苦,就又一股脑儿追了上来,像锋利的细刃一圈圈紧紧缚住她的心,疼得她几乎不能呼吸。
“云琛,我不是故意冷着你,只是……”霍阾玉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
只是我已明白你此生都不可能爱我,我想学着放弃你。
我怕只要多看你一眼……就心痛得难以呼吸……
稳了稳嗓音,霍阾玉道:“你从来不欠我任何,都是我一厢情愿,何须你这样低声下气求和……傻子,你就是心太软了。”
也不知道云琛听懂几分,她愣愣地问:
“这意思是你不生气了,是吧?”
霍阾玉语塞。
她说了一大堆柔肠百转,云琛这二愣子就关心她还气不气?
她怎么突然感觉也不是那么难过了呢??
这时,马车里突然“扑哧——”一声。
一旁睡醒已久的何小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带着强忍的笑音道:
“对不住,实在听不下去了。一直觉得云将军是指哪打哪的好手,没想到还是说东听西的浆糊……”
“扑”得一声,霍阾玉也忍不住笑了。
云琛见状,心里终于松口气。
一旁,何小武将身子挪了挪,凭感觉朝二人更靠近些,笑道:
“云将军,霍医女,要不你们干脆跟我一块回乡吧?我带你们好好玩一玩。别看我们那是村,但有山有水,有林子能打猎,是个四季有花的吉祥地!我家那口子还会做锅贴饼子炖大鹅,可攒劲了!云将军肯定爱吃!”
云琛听着就流口水,“等等吧,等大胜以后,一定去你家尝尝!快了!”
“好!到时候云将军别嫌弃我是个‘三条腿’的耕地牛就行!哈哈哈!”何小武高兴地咧嘴笑起,虽然眼睛上蒙着白布,但仍能从脸上看出,这是个铁血丹心的硬汉子。
何小武又说了些淳朴有趣的家乡事,逗得云琛和霍阾玉咯咯直乐,马车里气氛一片祥和。
“嗨呀,云将军,别小瞧我。我现在眼睛瞎了,耳朵就变得特别好,回头上我家,我给你打兔子,保证听音判位,不带一点偏的——”
何小武话未说完,突然与云琛同时脸色一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