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英城里,云琛忙着为颜十九伟大的“友情”感动不已;
固英城外,夜月万里无云,月光照得前路澄澈如清河。
城外二十里,掩藏在密林中的地道出口陆续打开。
在地下赶了整整一夜路程的百姓们接连爬出来,坐上狮威军接应的马车,驶向最近的江宁城去安置。
令接应的士官和将士们感到奇怪的是,荣江和荣易所负责的两条地道已完成人数清点;西南线地道的责任将领云琛虽未露面,但手下的将士们也已带着百姓们陆续出来。
唯独西线的地道口,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知罗和罗东东没有出来,一干将士和所营救的百姓们也没有影子。
没有一个人出来。
探身往地道口听去,甚至连一点朝这边赶路的声音都没有。
接应的士官和将士们感觉不妙,赶忙将此事禀报刚刚从固英城门外撤军回营的霍乾念。
事关数千百姓性命,霍乾念不敢大意,立刻亲自快马赶来。
西线地道口,霍乾念与众人等了又等。
在等待的间隙,霍乾念不停问向一旁的士官:“西南线如何,云将军出来了吗?”
士官回答:“九千多名百姓都出来了,派去的引路将士也全平安回归,但是还没有见到云将军,接应的将士们还守在地道口,在等。”
霍乾念心里突然有些乱。
不,准确地说,是从云琛燃放过烟火信号以后,他的心就莫名七上八下,一直没个安定的时候。
他总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那支最高的烟火信号在云琛身上,既已放出,就代表任务完成,她在平安撤退。
以云琛的习惯,必然是最后一个殿后收尾。
但眼下西南线的所有百姓都已出来,她就算动作再慢,也该出来了。
难不成受伤了?走得慢?
再或者……
霍乾念不敢去猜第二种情况:
云琛会不会仍然困在固英城?
他考虑是否将眼前事务安排给下级,自己赶往西南线地道口去迎一迎云琛。
“将军,您刚从战场下来,身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呢,要不先换了常服,叫军医处理一下伤口?”一旁的士官建议。
“不用。”霍乾念只拿帕子擦擦脸,“再去问一下,云将军出来了没有。”
停顿了一下,纵使不愿意,霍乾念还是吩咐:
“从斥候里挑二十个高手,再去固英城查探一番。”
士官刚得令要离去,那边守在地道口的几个接应将士突然高兴叫道: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霍乾念精神一振,没有事务牵绊,他立刻就准备往西南线赶去,几个接应将士颤抖的声音却拦住了他的步伐:
“你……你……你怎么浑身都是血??”
霍乾念循声看去,只见地道里钻出来的引路将士们,明明身上没有伤口,却浑身上下都是血,看起来像是从血海里爬出来的一样。
和其他地道口,老百姓们欢天喜地走出来不同。
这条地道走出来的人们,一个个都惊恐战栗,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惊吓,连话都说不完整。
霍乾念觉得情况不太对劲,他放眼望去,一、二、三……七、八……十……
按照计划,这条地道最少营救六千人,怎么走出来的人寥寥无几,只有不到百人。
不少人甚至刚一走出地道就瘫软在地上,还有的直接两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霍乾念等人都被这情况搞懵了。
直到看见浑身是血的知罗踉跄着走出来,她的身后再无一人,众人才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
霍乾念眉头紧锁,紧盯着缓缓走来的知罗:
“罗营长呢?其他人呢?老百姓都在哪里?”
知罗缓缓跪下,根本不敢看任何人。她双目落泪,气若游丝:
“都……死了……”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哗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到知罗嘴里说出“死了”这两个字,一个才从地道口走出来的引路将士,竟直接跪在地上,开始疯了一样嘶声哭吼。
几个接应的将士赶紧冲上去制止,最后硬是将那人打晕了才停下。
见知罗失了魂一般,地道里出来的人也都好像三魂去了七魄,说不出一句完整话,霍乾念立刻命一个脚程快的斥候下地道查看。
等那斥候出来的时候,也是一身一脸的血,人看着理智尚在,但面色已惨白如纸。
那斥候上前跪下,开口先落下眼泪:
“启禀将军,属下入地道察看,见到......见到地道狭窄处,百姓们拥挤堵塞皆不能出,男女老少互相踩踏……俱已身亡......”
听了斥候的话,所有人目瞪口呆,惧得不能言语。
就连见惯血腥杀戮的霍乾念都愣住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他问:
“罗营长他们呢,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吗?”
斥候看了知罗一眼,不忍心地说道:
“禀将军,属下在地道中见到将士们从......从人堆里挖出的通道,应该是为了营救后面的人。属下沿着通道往里爬了一段距离,见拥挤堵塞的路段之后,后面的人......都窒息而亡了。”
众人废了好大的劲,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从人堆里挖出的通道”,再去看知罗和其他地道里出来的人,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都是一身的血。
人群踩踏挤压,将地道堵得没有一丝缝隙。
为了后面队伍的人不窒息而死,知罗下令从已挤压身亡的人堆里,硬生生挖出一条路。
将士们砍下的每一刀,都是他们用命救下的老百姓。
有孱弱的姑娘,有稚嫩的孩童,全都不甘地睁着眼,尸首流着血泪,令人不忍去看。
将士们只能闭上眼睛,在“人墙”中不停地开挖。
只可惜终于挖通“人墙”时,后方的人也几乎全部窒息身亡。
只有几十个幸存者,挣扎着从“人墙”爬过,活了下来。
古往今来从未有过这种惨案,简直闻所未闻,令人胆裂魂飞。
没人敢去想那地道里该有多惨,有多少老弱妇孺在其中。
明明是为了营救百姓们的行动,如今,救人的却成了索命手。
数千老百姓,最后只活了不到百人。
这是足以直达天听的重大事故,足够东宫震怒,在狮威军的历史上永远记下沉痛的一笔。
霍乾念久久无法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努力保持住一个临危不乱的将军模样,心中却几乎要泣血。
那可都是楠国的百姓啊,是连年遭受战火,却依然守着边境重城的固英城老百姓啊......
还有一同为救人而去的将士们,也几乎都死在这场人间惨剧。
盯着面前沉默而跪的知罗,霍乾念嗓音嘶哑,问她:
“营救行动开始之前,在大帐的机要密会上,已设想过拥堵的情况,一旦有人摔倒或卡住,地道中隔丈引路的将士们必须立刻将人扶起,其他将士立刻拦停后面的队列,让队伍中人人前后都保持间隔,怎会如此?”
霍乾念话音落下,知罗没有立刻作答,像是反应了好一会才能理解他的问题。
知罗道:“隔丈引路的将士相隔十丈,距离太远,来不及反应,而且队伍乱起来的时候,听不到彼此说话,所以……”
“你再说一遍?!”霍乾念狠狠打断知罗的话,再也维持不住面容,厉声质问:
“什么叫‘相隔十丈’?”
似乎预感到什么要命的结果,知罗愣愣望着霍乾念:
“我编制的计划中就是这么定的,每隔十丈设一名将士引路并疏导人群,不是吗?”
听了这话,霍乾念近乎要将牙齿咬碎,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愤怒,他的眼睛充斥着血红,恨道:
“机要密会时已定!相隔十丈易生变故!而改为每三丈设一人!!”
知罗瞪大眼睛,“将军!机要密会上您没有说要改为三丈设一人!属下真的没有听到!”
霍乾念无奈又悲愤,闭上眼睛,不愿再说一个字。
知罗跌坐在地上,半天才回过神,终于明白:
原来竟不是意外,而是人祸吗……
那般要紧的机要密会上,霍乾念明明预设了危险,下令修改为每三丈设一人。
所有人都听到了,执行了,安全营救出百姓,没有生任何乱子。
偏偏她知罗没有听到……
因为那个时候,她正在走神,满脑子想的都是她的少年将军……
知罗呆呆地望着地道口,心中升起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
正在这时,去固英城打探消息的斥候飞速回来,呈上一个更令人忧心如焚的消息:
云琛……大约困在固英城——
困在二十万黑鳞骑兵的中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