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药碗递过去。
再怎么恼怒,身体还是自己的,受罪也是自己担着,绍桢僵了一会儿,还是接过药碗,一口闷下,苦得舌根都在发麻。
太子从她手里端走空药碗,又拿了一把红桔蜜饯放过去。
绍桢默默地放入口中含着,甜味似乎浸过头了,几乎转成另一种苦味。
他们谁也不说话,屋中低迷又沉闷。
之前的争执在绍桢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忽然掀了被子下床,弯身跪倒在他面前。
太子反应过来时,她已经毫不犹豫地朝他磕头了。
绍桢恭敬而快速道:“太子爷,都是我不识抬举,忘了身份,言语行动多有冒犯。之前说的话,都是我口不择言,您别往心里去——”
话没说完,太子已经伸手将拉她起来,将人按在自己怀里,声音很低沉:“不用这样……”
绍桢闭了闭眼,从他怀里退出来,抓着他的手臂恳求:“你做的这些,既然说是为我好,我也不怪你,只当是关心则乱。顺哥虽然不是我的儿子,到底还是你的骨血。我尽心尽力地疼爱他、教养他,他长得现在这样伶俐聪明,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你只当是怜惜我多年心血,把女儿还给我,好不好?”
她眼中满是希冀。
太子沉默地看着她,良久道:“我不可能送大姐儿出宫。你若实在想养她,我去向父皇坦白,在御前过了明路,接你进后院。”
绍桢心底怨恨像野草一般疯狂生长。
别说从前两人关系和睦,她尚且不愿意进后院,如今知道他所为,她怎么还有以前的心态对待他,更何况是进后院?
当日见到女儿时,那孩子身上的每一处细节,说的每一句话,都像钝刀割肉、文火煎心一样反复折磨着她。她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认错,还做着当太后的白日梦。这种羞愧和恼怒,令她对太子的愤恨更上一层。
若不是他自作主张,她怎么会被愚弄至此?
绍桢心口一阵窒闷,有点喘不上气来,又是呕血的预感。
太子见她眉心微蹙,双手也像之前那样不自觉地抓住心口,连忙安抚道:“若是不愿意,那还像以前一般,你教顺哥读书的时候,我让人偶尔带大姐儿去前面玩玩。”
绍桢低低咳嗽了一声。顺哥满了四周岁后,正式开始读书,她是顺哥的教养师傅,在皇上那里是过了名录的。
皇子皇孙的师傅,除非犯错或是离京任职,等闲没有卸差事的例子。
真是可笑,她要见自己的女儿,还得借着教她异母兄弟读书的由头。
太子见她不说话,停顿片刻道:“就算我没有调换孩子,大姐儿也是在东宫长大,没有让你带出去的道理。”
绍桢沉默地坐在那里。
他不同意,她也没本事在他有准备的前提下,不声不响地将大姐儿从东宫换出来。
恐怕只有他死了,女儿才有可能出宫回到她身边吧。
绍桢心神一凛,不再胡思乱想。既然两人都不肯退让,这也就是唯一的法子了。
她站起身要往外走。
太子拉住她。
“你去哪里?”
绍桢恼道:“我回家!你也该回宫了。”
“哦……”
太子慢慢松开手,看着她走出去,背影一如既往,挺拔如竹,又带着几分荏苒。
他心里忽然涌上无边的恐慌。
……
绍桢的病,说白了也就是怒极攻心,最主要是保持心平气和,卧床修养补益甚微,她就没有上报请病假,照常地点卯当值。
方尚书虽然是工部长官,平日却很少真的来工部,一般都是在内阁处理政务,只有十日一回的工部例会才会来这边露露脸。
例会放在上午,尚书和侍郎大人们下朝回来就即刻开始,绍桢早已经跟同僚们去大堂等候了。
还是照着惯例,右侍郎主持会议,方尚书旁听。
工部管国家工程营造之事,多为执行层面,利益纠葛也就不如其他衙门那样繁杂,例会开起来是很快的,往往不到两刻钟就完事了。
方尚书坐在上首,没什么表情,一直到例会告尾声才说话:“河道总督府以近年水患频发,奏请朝廷预备水利之务,疏浚河道,皇上准奏。工部要选派人员往河道总督府协助,自主事官以上挑选。诸位有意愿的,尽早写帖子上来。三日后,若是无人自荐,我就自行点人了。”
方尚书说完这一句就起身,贺侍郎一起离开了,留下在场诸人议论纷纷。
“去河道总督府协助,这不就相当于出任地方吗。”
“是啊,京官外放,总归不太好看。”
“况且治水一事,多有三年五载回不来的,万一流年不利,恐怕要长留山东了。往常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
“治水也不讨好啊,累死累活的,还不容易出政绩。山东那边富户又多,盘根错节的,一个弄不好,不知道会出什么岔子。”
“话也不能这么说,治水,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嘛。”
“是这个道理没错,也得考虑实际么。世初兄既然有志气,我等就看看最后是谁去河道府了,哈哈哈。”
“哎,治水需丈量河道水位,恐怕要个善算的人过去才是。”
大家的目光就渐渐都看向了绍桢。
文官中善算数的人不多,工部里,就数张馥堂的算术最拔尖了,上回揭发屯田司的坏账,连累屯田司员外郎鄢大年被罢官,屯田司上下也有不少吃挂落的,跟绍桢的关系很是微妙。
屯田主事笑道:“能者多劳,馥堂兄,何不揽下这份功劳?”
虞衡司员外郎拍了拍绍桢的肩膀:“我还指望馥堂多帮我算算账呢,要是走了,从哪儿再找个人才?你们还是毛遂自荐好了,别管我虞衡司的事。”
再往深了说就不好听了,那屯田主事便歇住话音,大家三三两两地回了值房。
绍桢一直避免与屯田司的人正面起冲突,方才也没说话,见屯田司的人走了才与虞衡司员外郎道谢:“多谢大人解围。”
员外郎摆摆手:“你随我来,对对司库的进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