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成穆神色微暗,叹了一声:“原来如此。我母亲不能生养,我是姨娘所出。同父的弟弟有两个,同母的只有一个妹妹,两岁上夭折了,姨娘很伤心。我们兄弟倒是差不多。”
还真是差不多。绍桢不知道说什么好,干巴巴道:“哥哥如今官高位显,姨太太有你这么个儿子,想来也是慰藉。”
傅成穆安静地抿了口酒。
绍桢想起来怀顺哥的时候出府游玩,见过傅老爷一回,便道:“上回听令尊说哥哥母亲亡故,那如今贵府应是姨娘掌管中馈吧。”说完就反应过来,应该有续弦夫人的,她肯定说错了。
正要弥补,傅成穆却已经答话了,语气有些寥落:“不是,我爹说的亡妻就是我姨娘,已经去世很多年了。”
二娘眼睛一横瞪了过来,绍桢有些尴尬,讪讪一笑:“我口无遮拦,哥哥饶我一回。试试糖醋鱼吧,很鲜的!”说着拿公筷为他搛了一块。
傅成穆笑着谢过:“原就是我先提起,家常话而已,怎么会怪你。”尝了味道,赞过一回,再问:“你喜欢偏甜口吗?”
绍桢点点头:“我和二娘、太太都是扬州人,所以家里口味都是如此。哥哥若是吃不惯,这几样是从外面酒楼置办的,都是京城口味,特意为你准备的。”
傅成穆摆手道:“我记得你是七岁进京,那么小都能记住家乡的口味。我是十三岁才来京城,生活习惯更是广东那边的,粤菜口味比较清淡,与扬州差不很多。今日的饭菜很合我的口味,没什么不习惯的,还是要多谢二娘和小桢一番心意。”
绍桢高兴了,纪映听他话语真诚,深觉被尊重,举杯笑道:“说了这么多,我还没谢过傅大……静渊上回救了小桢,不然如今真不知是何情形。我敬你一杯吧!”说着一饮而尽。
傅成穆也满饮一杯:“凑巧遇到而已,不然怎么说我与小桢有缘呢?”
如此酒过三巡,茶汤两换,丫鬟们端着铜盆来伺候净手盥洗时,忽听天边雷声隐隐,顷刻就下起大雨来,轩前花草皆湿。
纪映已经离席,带着婆子们出去料理端午其他节俗了。
傅成穆看了眼窗外朦胧的雨雾:“原本打算请你去通惠河看赛龙舟的,现在倒是不便出行。”
绍桢想了想说:“哥哥去我的书房坐一坐吧,我陪哥哥消遣如何?”
傅成穆笑道:“我倒是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小桢愿不愿意了。”
“哥哥请讲。”
“你我既是义兄弟,方才二娘说先太太的灵位是供在家里的,我第一回上门,应该好生祭拜义母,小桢意下如何呢?”
绍桢略觉意外,但这是对方一片敬意,她也不好推辞,犹豫几息便起身:“那好,佛堂设在正院后面,离这儿倒是不远,哥哥跟我来吧。”
这座宅子是很传统的燕京四合院制式,处处是游廊和甬路。沿着青石甬路走了半盏茶功夫,他们便由正院后面的角门进了小佛堂。
今日用早膳之前绍桢就和二娘来祭拜过了,门是大开着的,一眼就能看见北墙下摆设的一座佛龛,张挂碧青色描金蜀绣纱帐,下面是一张长长的紫檀香案,正中摆着错金银螭纹夔身铜熏香炉,轻烟自镂空炉盖中缓慢升起,室中尽是奇楠沉香的厚重香味。左右都设着香台,上面摆着郁郁葱葱的萱花忘忧草。佛龛前地下设着三个蒲团。
香案上齐齐整整供奉着五献,还有应端午节气摆上的艾叶和菖蒲。正中一只青铜三足鼎炉,后面就是牌位,上书“先妣秦氏之位”。上方高悬一张遗影,母亲颜色如生,额间一点鲜红。
绍桢每日来祭拜,心绪没什么波动,看了眼遗影,走上前燃香:“这就是我娘。”分了三只线香递过去。
傅成穆声音有极难察觉的不稳:“义母是何时仙逝的?”
手里的香忽然起了明火,绍桢轻轻晃动着摆灭,平静道:“我七岁的时候,昌化十三年,三月十六日。”说完了,在蒲团前跪下,手拈线香祷告道:“娘,我认了一位义兄,带他来拜见您,望娘不怪我打搅您清静。”
傅成穆步履极缓,在左边的蒲团前站定,膝盖一弯,砰然跪下。这蒲团质地很好,绍桢竟然听到了他双膝砸在蒲面上闷闷的重声,跪得极为用力。
她没有多想,双手高举过发顶,恭恭敬敬地给秦氏磕头。
傅成穆的声音无端给她一种炎夏午后暴雨的窒闷感:“母亲在上,儿子傅成穆,广州新安人,认小桢为弟,今日才得祭拜。腆颜相见,阴阳两隔,谨祝母亲泉下安宁。”说完磕头,久久不起。
绍桢三叩起身,却见傅成穆仍然伏地,肩背甚至在微微颤抖。
她不禁有些奇怪,轻声道:“哥哥,该插香了。”
傅成穆仿佛是惊醒一般,从蒲团上起身,绍桢才见他竟然眼角微红,心中暗暗思忖,也没即刻问询,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将线香放入鼎炉。
到了傅成穆时,他手中的香刚要放入炉灰,中间的一根却毫无征兆地自中间折断了,落下来的一截轻轻扑在炉灰中,极淡的黑烟升起。
绍桢面色微变。她日日来祭拜,线香也是一样的,从未出现有过断香的时候。这也……太不吉利了!
绍桢下意识看了眼傅成穆。
他却是神情恍惚,怔怔地看着墙上悬挂的遗影,涩然道:“母亲……不愿认我吗?”
绍桢也有点类似的想头,但总不好这么直接说出口,想了想,在蒲团上跪下,恭敬道:“娘,上回我遇险,是义兄救我,否则都不知还能否再见天日。这才带了义兄来见您的。”
她说完了便起身,看着傅成穆,商量道:“或许是风大了些,这回的香做得偷工减料,都是没准的。哥哥再试一回吧。”心里却打定主意,要是还出差错,她就再也不带傅成穆来佛堂了,这个义兄弟的名分,恐怕也要再议。
傅成穆失神地点头,又拿了三只香,再次焚起,跪下行礼,举止间一丝不苟,这回倒是顺顺利利地将香放入了鼎炉,绍桢刚松一口气,便看见他的那三只香,烟雾缓缓缭绕,并无一丝风动,却香开如莲花,玄妙非常。
绍桢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