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金色的身影踏入虚实谷时,脚下的土地正在既凝实又消融。
谷里的沙是两色的——左半边是真实沙,每一粒都沉甸甸的,踩上去能听见“咯吱”的脆响,沙粒落地会凝成山石草木的形状,连露珠滚过都能砸出清晰的坑;右半边是虚妄雾,每一缕都轻飘飘的,触上去像抓了把烟,雾气流动会化作亭台楼阁的幻影,连飞鸟掠过都留不下半分痕迹。两种质地在谷心撞出一道无形的墙,真实沙想把雾压成实体,虚妄雾想把沙化入虚空,整座山谷都在既沉重又轻盈地颤抖,像有人在同时敲着铜钟与玉磬。
“又在较劲儿了。”一只半羽半影的守谷鸠落在吴仙肩头,鸟爪一半是真实的角质,一半是虚幻的光痕,“俺守这虚实谷五百年了,这真实沙和虚妄雾啊,本是天地孕的气团,真实沙聚有形之物凝根基,虚妄雾化无形之念生想象,原是同出一源的亲兄弟。可五百年前,来了两个方士,一个说‘只有看得见摸得着才算存在’,硬往真实沙里钉了‘破妄钉’;一个说‘只有心念所及才是真理’,偏往虚妄雾里撒了‘迷真散’,打那以后,俩物就成了死敌,白天真实沙用沙粒砸散雾的幻影,夜里虚妄雾用雾气蚀空沙的实体,好好一座灵谷,愣是被折腾得快成混沌了。”
吴仙蹲下身,指尖悬在真实沙与虚妄雾之间。他能感觉到真实沙的沙粒在发抖,不是坚硬,是憋闷——那些“必须凝实”的颗粒深处,藏着一丝想化作流岚的渴望;虚妄雾的雾气也在颤栗,不是虚幻,是不安——那些“必须消散”的缕烟底下,裹着一缕想凝成磐石的执念。
“它们在慌。”吴仙轻声道,界心微微发烫,比在规矩山时更通透。他能看见真实沙的沙核里嵌着半片贝壳,贝壳上的纹路既清晰又朦胧,像是想记下海浪的形状,又怕记太实会失去想象;虚妄雾的雾核里裹着一粒石子,石子的轮廓既模糊又真切,像是想托住流云的影子,又怕托太稳会失去灵动。
守谷鸠抖了抖半实半虚的翅膀:“五百年前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真实沙堆的是‘柴米油盐’的实在,虚妄雾化的是‘诗酒花茶’的意境,俩物件搭着过日子——沙堆起灶台,雾就化出炊烟;沙垒成书架,雾就凝出墨香。那年谷里住过个画师,真实沙帮他磨出最细的颜料是序,虚妄雾帮他想出最奇的构图是乱,画师常说‘没真实的笔,画不出虚妄的魂;没虚妄的魂,握不稳真实的笔’。”
吴仙指尖落在谷心的无形墙上,那里凝结着一层既坚硬又稀薄的膜,是五百年争斗结下的痂。他能感觉到膜的两侧,真实沙在轻轻叩问:“难道必须沉甸甸才叫存在?”虚妄雾也在暗暗思量:“难道必须轻飘飘才叫自由?”
界刃出鞘,紫金色的弧光掠过那道墙。没有惊天动地的轰鸣,只有“嗡”的一声轻响——真实沙里的“破妄钉”崩裂,沙粒突然有了弹性,既能凝成稳固的山石,也能化作流动的细沙,在谷地上画出既清晰又写意的线条;虚妄雾里的“迷真散”挥发,雾气突然有了根脚,既能化作缥缈的云,也能凝成剔透的露,在沙粒上缀出既虚幻又真切的光点。
最奇妙的是那层痂膜,竟慢慢化作一面半明半暗的镜湖。真实沙落入湖中成了游鱼,摆尾时带起的水花是实的,游过的轨迹却是虚的;虚妄雾飘入湖中成了飞鸟,振翅的影子是虚的,衔着的沙粒却是实的。一条鱼跃出水面,在空中化作半实半虚的虹;一只鸟潜入水底,在深处结出半虚半实的珠。
“看呐!湖水会呼吸了!”守谷鸠的半羽半影开始交融,羽毛上的光泽既有真实的金属感,又有虚幻的流光,“五百年了,俺终于明白自己为啥一半实一半虚——俺本是画师案头的镇纸,镇住宣纸是实,映出墨迹是虚,原是一回事啊!”
吴仙望着镜湖,谷里的风渐渐变得清透。真实沙的沉响里多了几分灵动:“原来不必一直沉甸甸呀。”虚妄雾的轻吟里添了些许踏实:“原来不必一直轻飘飘呀。”两种声音缠在一起,化作既厚重又空灵的歌谣,像有人在月下弹着石琴,琴音既敲得碎冰,又穿得透雾。
守谷鸠衔来一片羽毛,羽毛一半是真实的翎管,一半是虚幻的光羽——这是虚实谷的馈赠。吴仙接过时,羽毛化作一股清流向灵台漫去,他突然看清了界刃的本质:刃身的坚硬是实,界力的流转是虚;界心的滚烫是实,感应的微妙是虚。原来他握在手里的,从来都是既实又虚的灵物。
“往北去吧。”守谷鸠指向北方,“听说‘动静潭’里出了异状,潭里的‘定波水’和‘逐浪鱼’打起来了。定波水说‘水就该纹丝不动’,把涟漪都冻成了冰;逐浪鱼说‘水就得奔腾不息’,把静水搅成了漩涡,那里的序与乱,怕是比虚实更难辨呢。”
吴仙望向北方,那里的天际线既平静又起伏,像一面被风吹着的铜镜,镜面既映着云,又碎着光。界心在胸口轻轻搏动,像是在期待着新的领悟。
“动静潭……”他握紧掌心的清流,紫金色的身影融入渐起的风里,“看来,连水火既济里的序与乱,也在等着被温柔地勘破呢。”
镜湖在身后轻轻荡漾,半实半虚的鱼鸟在水中嬉戏,它们的影子投在真实沙上,化作既清晰又朦胧的画。那些曾经既沉重又轻飘的气息,此刻都化作既安稳又灵动的风,像是在为吴仙送行,也像是在昭示:有无的相成,从来都不是终点,而是无数新开始的契机。
而他的路,正铺在这些契机之上,向着更浩渺的天地,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