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蛛网般病房里,陈默盯着父亲的背影,喉咙发紧。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佝偻的脊背在晨光里投下细长的影子,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窗台铁栏杆,目光空洞地望着楼下的花园。自从住进医院,父亲就像被困在笼中的孤鸟,即便强打精神配合治疗,眼底的寂寥也挥之不去。
“爸,出去走走吧?”陈默小心翼翼地轻声说道,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扰到父亲。他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将里面的温水递到父亲面前。
父亲缓缓转过头来,目光有些呆滞,他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叹。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的手,颤巍巍地接过杯子。
“在这儿能走到哪儿去呢?”父亲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仿佛被岁月磨砺过一般,其中还隐隐透露出一丝无奈。他的嘴唇干裂,当杯沿轻轻碰触到他的嘴唇时,发出了一阵细微的磕碰声,就像两颗干枯的树枝相互摩擦时发出的声音。
陈默望着父亲凹陷的脸颊,想起昨夜查房时护士说老人连续三天失眠,心猛地揪紧。他蹲下身,与父亲平视,目光坚定:“回家住几天吧?医生说您现在状况稳定,中西医结合治疗也有效果,在家调养说不定更好。” 父亲的睫毛剧烈颤动,浑浊的眼睛泛起涟漪,转瞬又别过头:“别折腾,医院离得近,万一……”
“不会有事的!”陈默斩钉截铁地说道,他的声音打断了父亲的话语,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和担忧都驱散。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紧紧握住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曾经为家庭辛勤劳作,如今却显得有些脆弱。
陈默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那是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感觉,仿佛能穿透皮肤,直达心底。他希望通过这简单的动作,让父亲感受到他的坚定和支持。
“小萍和孩子都盼着您回去呢,”陈默继续说道,语气轻松,“家里炖的汤可比医院的合胃口多了。”他故意用这样的话语来缓解气氛,试图让父亲不要过于担心。
然而,当父亲低下头时,陈默瞥见了老人偷偷抹了一把脸。那一瞬间,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般,一阵酸楚涌上心头。他知道,父亲虽然表面上故作坚强,但内心深处其实也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和牛萍通电话时,陈默站在医院走廊拐角。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面切割出明暗交界线。“接爸回来?能行吗?” 牛萍的声音带着担忧,背景音里传来儿子咿咿呀呀的学语声。陈默望着窗外摇曳的树枝,深吸一口气:“我和医生沟通过,只要按时服药、定期复查就没问题。” 他顿了顿,声音放软,“你看,儿子都会叫爷爷了,让爸开心开心也好。”
挂断电话,陈默回到病房时,父亲正对着墙上的日历发呆,枯瘦的手指点在某个日期上。“收拾东西吧,咱回家。” 陈默边说边打开衣柜,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塞进包里。父亲愣了一下,突然站起身,动作比平日敏捷许多,“我自己来。” 他执意要动手,却在叠衬衫时,手指被纽扣卡住半天,浑浊的泪水滴在布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回到家时,牛萍早就在门口候着。儿子穿着印有卡通图案的连体衣,肉乎乎的小手攥着拨浪鼓,看到爷爷,立刻挥舞着胳膊,奶声奶气地喊:“爷爷…… 抱抱!” 父亲的脚步瞬间顿住,脸上的皱纹里都溢满惊喜,颤抖着接过孙子。小家伙把脸埋进爷爷肩头,口水蹭在老人的衣服上,父亲却笑得合不拢嘴,眼角的鱼尾纹都舒展开来。
“爸,先坐沙发上歇会儿。” 牛萍端来温热的红枣茶,茶碗里的枸杞随着热气上下浮动。父亲抱着孙子坐下,遥控器在手里来回摩挲,最终调到戏曲频道。咿咿呀呀的唱腔响起,小家伙却不乐意了,伸手去够遥控器,嘴里嘟囔着:“不…… 要看!” 父亲被逗得哈哈大笑,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刮了刮孙子的鼻尖:“小捣蛋,爷爷就爱看这个。”
正闹着,门铃突然响起。陈辉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提着一袋新鲜水果,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听说爸回家了,我请了半天假!” 他凑到父亲身边,看着正和孙子抢遥控器的老人,眼眶泛红,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哟!老爷子在家当孩子王呢?”
父亲瞪了他一眼,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就你嘴贫!去,给贾金城打个电话,让他下午来家里坐坐。” 陈辉立刻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对着话筒嚷嚷:“金城!我爸回来了,在家等你呢!别忙那些没用的,赶紧来!”
贾金城来得很快,手里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补品。推开门的瞬间,他愣在原地 —— 曾经硬朗的陈叔,此刻正坐在沙发上,怀里抱着肉嘟嘟的孩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叔!” 贾金城声音发颤,快步上前,“您可算回家了!” 父亲笑着拍了拍身边的空位:“快坐,尝尝小萍包的饺子,比医院的强百倍!”
餐桌上,热气腾腾的饺子冒着白雾。贾金城夹起一个咬了一口,汤汁溅在碟子里:“还是熟悉的味道!小时候在您家蹭饭,婶子包的饺子能吃三大碗!” 说到这儿,他突然意识到失言,眼神慌乱地看向父亲。父亲却只是笑着摇头,往孙子碗里夹了个虾仁饺子:“都过去多少年了,提这些干啥。”
饭后,几人围坐在客厅。父亲半躺在摇椅上,听贾金城讲起离开福海后的跌宕经历。从挤在绿皮火车硬座上三天三夜的疲惫,到初到乌鲁木齐时在劳务市场蹲守的茫然;从表哥托关系把他塞进兽医站当司机的周折,到为了讨好同事、熟悉路线,每天天不亮就爬起来练车的艰辛…… 那些带着寒气的回忆里,渐渐长出温热的芽。阳光透过纱帘洒进来,在父亲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陈默坐在一旁,看着父亲舒展的眉头,突然觉得,或许家才是最好的良药。
贾金城讲起自己已经结婚和转正时,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啊!等有了孩子一定要让孩子好好读书,别像我们这辈,吃了没文化的亏。” 他转头看向正在玩积木的孙子,苍老的声音里满是期许,“等我孙子长大了,肯定比我们都有出息。” 小家伙仿佛听懂了似的,举起一块积木,奶声奶气地喊:“大…… 大出息!” 逗得众人哈哈大笑,笑声从窗户飘出去,融进夏日温暖的阳光里。
夕阳将天边的云层染成琥珀色时,贾金城第三次将茶杯重重搁在茶几上,杯底与红木桌面碰撞出闷响。陈父颤巍巍地起身相送,枯瘦的手指死死攥住雕花门框,仿佛那是支撑他佝偻身躯的唯一依靠。他浑浊的瞳孔里映着贾金城渐行渐远的藏青色背影,直到那人转过巷口消失在梧桐树影里,仍保持着抬手遮挡阳光的姿势。
陈默望着父亲在夕阳里凝固成剪影的轮廓,喉头发紧。他上前半步,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覆上父亲单薄的肩头,指腹触到嶙峋的肩胛骨,像是隔着层宣纸触到了嶙峋的山石。\"回去吧,爸。\" 他刻意放轻的声音里裹着滚烫的酸涩,却在父亲转身的刹那,被暮色里忽闪的泪光灼痛了眼睛。那点晶莹的水光顺着皱纹蜿蜒而下,在即将坠落的瞬间,被最后一缕夕阳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恍惚间竟比记忆中母亲梳妆匣里的珍珠还要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