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西华街上,炮仗噼里啪啦响得震天,官家乐班和民间鼓乐班子铆着劲儿较劲,唢呐吹得能戳破天,锣鼓敲得地皮都在颤。西安府、道、科三级老爷们,连带从外县赶来的官老爷们,把整条街堵得严严实实,看热闹的老百姓踮着脚往前挤,娃娃们骑在大人脖子上咿咿呀呀叫唤。三边总督衙门跟前,孙传庭领着大小官员齐刷刷跪了一地,就等着钦差大人露面。
这阵仗热闹得跟过年似的,人人脸上都堆着笑,唯独跪在最前头的孙传庭绷着张脸,活像谁欠了他三百吊钱。眼瞅着披红挂绿的八抬大轿落了地,左布政使孔念心赶忙举起右手,满街的响动立马就跟刀切似的断了。
\"三边总督孙传庭接旨!\"拓应卿这一嗓子吼得中气十足,震得屋檐下的麻雀扑棱棱乱飞。
地上跪着的孙传庭赶紧应声:\"臣孙传庭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拓应卿抖开黄绢,字字咬得瓷实,\"着三边总督孙传庭晋为援剿总督、兵部尚书、太子少师,统领天下兵马,勘除内外乱贼,早日封狼居胥燕然勒功,钦此!\"
圣旨念完了半晌,底下还不见动静。拓应卿猫着腰小声提点:\"尚书大人,该磕头谢恩咧。\"孙传庭这才跟大梦初醒似的,咣咣咣三个响头磕得震天响:\"臣孙传庭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等抬起头来,孙传庭才认出这钦差不是旁人,正是崇祯十一年来传旨调他去打后金的那个拓应卿。老头子赶忙爬起来作揖:\"钦差大人先请!\"
拓应卿挺着腰板往前迈步,经过孙传庭身边时忽然压低嗓门:\"伯雅兄,咱都是老交情了,这些虚礼免了算咧。\"
孙传庭身子躬得更低了,声音却绷得紧紧的:\"大人说笑了,见圣旨如见君,下官哪敢有半点马虎。\"说话间后脖颈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
孙传庭等钦差走前几步,赶忙紧赶慢赶跟上去。进了正堂,老头子恭恭敬敬把圣旨供在香案上,又是烧香又是磕头,一套接旨的礼数做得瓷瓷实实。完事后他拱手作揖:\"钦差大人上座。\"拓应卿也猫腰还礼:\"尚书大人先请。\"俩人推让半天才落了座。
刚坐稳当,拓应卿就开门见山:\"伯雅兄,这回圣上专门把学生从翰林院薅出来,可不光是传旨这么简单。\"他捋了捋袖子,\"万岁爷催得紧,要你赶紧发兵剿流寇!\"其实孙传庭早都猜着了——堂堂翰林学士,咋会平白无故跑陕西传旨?
\"大人先甭急,\"孙传庭摆摆手,\"后堂酒席都摆停当了,咱边吃边谝。\"拓应卿没法子,只得跟着主人往后堂挪步。
第二天快晌午,孙传庭骑着马来到驿馆,问门口当差的:\"钦差大人可否醒来?\"
\"早都醒咧,正品茶呢。\"
孙传庭整了整衣冠:\"劳烦通报一声,就说孙传庭求见。\"当差的直摆手:\"大人吩咐过,尚书爷来了直接进,用不着通报。\"
进屋就见拓应卿端着茶碗,孙传庭拱手笑道:\"钦差大人昨夜歇得可好?\"
\"好得很!\"拓应卿揉着太阳穴,\"都说老陕性子烈,没想到酒更烈,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孙传庭嘿嘿一笑:\"晌午再续两盅?\"
\"可不敢咧!\"拓应卿连连摆手,\"再喝就要了老命喽!\"
\"小酌两杯醒醒神嘛。\"孙传庭执意劝酒,拓应卿勉强抿了两盅,果然面色红润起来。
酒过三巡,拓应卿把话头扯到正事:\"伯雅兄,万岁爷这回急得很,你要再不出兵,学生我可没法交差啊!\"孙传庭端着酒盅直摇头:\"大人,咱俩都是耍笔杆子的,论打仗还得看洪亨九、卢建斗。可惜卢公已作古,洪公嘛......唉!\"说着自己先闷了一口。
\"孙武子说得好,打仗要庙算。\"孙传庭敲着桌案,\"秦人勇是勇,可当不得阵前兵,这就是'未战而无算'啊!\"
拓应卿听得云里雾里:\"这话咋讲?\"
孙传庭撂下酒盅:\"大人要是有兴致,后晌随我去城外校场瞧瞧?\"
\"成!正好开开眼。\"俩人当即动身,一个骑马一个坐轿,直奔城北校场。
校场上尘土飞扬,高杰、牛成虎、左骧几个将领正操练兵马。长枪如林,旌旗蔽日,可细看那些兵卒,个个面黄肌瘦,枪都端不稳当。拓应卿扒着轿帘直咂嘴:\"这就是威震天下的秦兵?\"孙传庭苦着脸不吭声,心里跟明镜似的——粮饷欠了半年,当兵的饿得前胸贴后背,能站着都是硬撑哩!
俩人刚到校场边,就听见高杰那破锣嗓子吼得震天响:\"列阵——!\"令旗往下一劈,场上的战车跟步兵立马排成行军阵势。偏厢车嘎吱嘎吱挪到队伍两侧,活像两排铁乌龟。这时候牛成虎领着人扮作流寇,呜哇乱叫着从两边冲过来。偏厢车上那些佛郎机炮、三眼铳噼里啪啦一阵响,虽说没装实弹,光听动静也够唬人的。\"流贼\"假装被打退,车阵哗啦一开,正厢战车轰隆隆冲出来撵着打。
正热闹着,忽见远处烟尘滚滚,又冒出来一大股\"流寇\"。高杰令旗一摆,各队战车赶紧往一块儿凑,铜钩子咔咔一挂,眨眼功夫就围成个铁桶阵。\"流贼\"骑兵围着车阵转圈圈,愣是找不着下嘴的地方,反倒被车上的火器\"轰\"得人仰马翻。拓应卿在轿子里看得直拍大腿:\"伯雅兄,有这般虎狼之师,剿灭流寇还不是手到擒来?\"孙传庭却跟吃了黄连似的,嘴角直抽抽:\"大人先别急,咱回去慢慢说。\"
回到驿馆,热茶刚端上来,孙传庭就叹着气开口:\"大人方才看见的,那都是摆样子的花架子。这些新招的兵娃子,连血都没见过,哪能真上阵?\"拓应卿端着茶碗直皱眉:\"多练练不就成了?哎哟我的大人哟!\"孙传庭急得直拍膝盖,\"打仗哪是街头混混打群架?那得跟下棋似的,你走一步我应一步。\"老头子越说越来劲,手指头蘸着茶水在桌上画起来,\"新兵蛋子练队列、学号令都是小事,要紧的是得见血!先打小仗捡便宜,等尝到甜头了,再慢慢往大仗上引。\"
拓应卿听得一愣一愣的,茶都凉了也顾不上喝。孙传庭接着说:\"战场上要是看见同伴被砍翻,还能抡着刀往前冲的,那才叫好兵。要是没见过血的,保准吓得尿裤子扭头就跑。一个跑带一片跑,这仗还打个屁!\"这话说得太实在,拓应卿手里的茶碗差点摔地上。老半天才缓过神来,气得胡子直翘:\"好你个孙伯雅!明知学生是个耍笔杆的,拿这些行军打仗的弯弯绕糊弄人。不出兵?学生这关好过,万岁爷那儿看你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