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东街口,晨雾未散,人声已沸。
一座青瓦白墙的院落前,新挂的匾额在朝阳下泛着沉金之光——“童音察院”四字笔力遒劲,乃天子亲题。
百姓围得水泄不通,踮脚张望,议论纷纷。
有人说是朝廷疯了,竟真拿孩童当耳目;也有人压低嗓音道:“尚书府昨夜连夜烧账,御史台三名家仆今早就跑了……这哪是儿戏?这是照魂镜!”
院门开启,牛俊逸一身玄色深衣缓步而出,不佩玉,不执扇,唯袖中藏一管无孔短笛。
他立于台阶之上,目光扫过台下三十名入选幼童——皆八至十二岁,衣衫粗陋却眼神清亮,是从贫巷寒村中层层筛选而出,未沾权势尘埃的一群。
“你们今日入此院,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记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凿,“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件:看大人说话时,手抖不抖,脸红不红,敢不敢看你的眼睛。”
孩童们睁大眼,似懂非懂。
牛俊逸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叠木牌,正面空白,背面漆黑。
“若你觉得他在说谎,就举黑面;若信他,举白面。不必解释,也不用怕错——因为你们还不懂得怎么骗人,所以最会认出谁在骗你们。”
话音刚落,一名小吏捧册上前,战战兢兢汇报本月仓粮出入。
他声音平稳,语速匀称,俨然已演练多遍。
可就在说到“损耗不足三成”之际,七个孩子几乎同时举起黑牌。
连风都停了。
那小吏额头冷汗滚落,强撑镇定,却不知自己左袖正随话语节奏轻轻颤动——一下,又一下,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傀儡。
消息当日传出,朝堂震动。
翌日清晨,百官赴朝者人人面色异样。
有人大清早就对着铜盆练习微笑,嘴角僵硬如画;有人服下安神汤药,结果上殿奏事时舌头打结,话不成句;更有一位侍郎,因过度服用麻痹神经的丹丸,竟在御前失语,瘫坐于地,被抬出宫门时双目呆滞,如同废人。
权力的面具开始龟裂,而真正的风暴,早已南下。
江南某县,细雨缠绵。
麴云凰盘膝坐于边关营帐之中,指尖轻抚一封密报——正是《童音图谱》副本。
这份由童音察院汇总的全国异常童谣档案,本不该流落外疆,但她与牛俊逸之间,自有暗线相通。
她的目光落在一页标记上,瞳孔微缩。
“连续三月,该县孩童梦到‘铁船运黑米’,醒来后皆能哼出同一段诡异曲调。”
她闭眼,记忆溯回二十年前。
父亲曾于烛下低语:“先帝年间,有漕官虚报船数,以空舟诈领运费,事后沉船灭口,尸骨至今未曾浮出水面……他们称之为‘黑漕’。”
如今,同样的梦,在同一条水脉沿线重现。
她霍然睁眼,眸中寒光一闪,即刻召来鸣社弟子。
“扮作游方说书人,南下沿途讲演《海底冤粮记》——把故事改得更离奇些,加入鬼童捞米、铁船泣血的情节。记住,专挑茶馆酒肆、学堂私塾,哪里孩子多,就在哪里开口。”
十日后,该县街头巷尾,小儿争相模仿“捞米鬼”。
顽童嬉戏时高喊“黑船来了”,吓得老农摔了扁担;更有幼儿夜半惊哭,指着窗外河面尖叫:“叔叔们把米倒河里了!不能吃早饭了!”
恐慌如疫蔓延。
韩烈奉密令抵达该县时,正逢县令重金请来道士为幼子“驱梦”。
那孩子不过七岁,却被灌下苦涩汤药,整日昏睡,唇间仍呢喃不清:“……三更开闸,九号舱漏……”
韩烈乔装郎中入府,借诊病之名近身把脉。
他不动声色,手指搭在稚嫩腕上,目光却紧盯其指尖——那小小的手指竟在床板上轻轻敲击,节奏规律,分明是一段完整的漕运密码!
他心头一震。
这不是梦。是潜意识里的真实,在药物压制之下仍挣扎浮现。
撤离时,他未取任何物证。
反而在县学墙角,用匕首刻下一行小字:“听说你家少爷最近总说梦话?”
当晚,风雨交加。
城中接连三家官宦闭门锁户,马车急驰出城。
其中一户甚至来不及收拾细软,只裹着襁褓携子跃马而去。
守城兵卒欲拦,却被对方甩出一块腰牌,竟是六品通判之子!
一夜之间,全县噤若寒蝉。
而远在长安的紫宸殿内,皇帝翻阅着各地呈上的异状奏报,眉头越锁越紧。
童谣、梦语、小儿呓言……桩桩件件,竟都指向陈年积弊、隐匿贪腐。
“朕治天下,靠的是律法纲纪。”他低声自语,指尖轻叩案上密折,“可若律法被权臣篡改,纲纪被利益腐蚀……难道真要靠一个孩子的梦,来唤醒这满朝昏聩?”
此时,殿外传来太监通禀:
“启禀陛下,牛俊逸求见,有紧急奏章呈递。”
皇帝抬眼,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忽然觉得,那一扇刚刚开启的“童音察院”大门,正缓缓推开一个旧时代的棺盖。
而接下来,该听谁的哭声了?
第375章 谁家娃疯了,谁心里有鬼(续)
紫宸殿内,香烟袅袅,铜鹤口中吐出的青雾缠绕着龙纹蟠柱,仿佛将整座大殿裹进一场未醒的梦。
牛俊逸立于丹墀之下,玄衣如墨,神色沉静,手中捧着一卷朱批密奏,却似握着一把无形的刀。
“陛下,”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地,“童音无伪,梦语难欺。今江南数县,稚子同梦、异口同曲,非妖异作祟,实乃冤魂不散,天理将昭。”
皇帝眸光微闪,指尖仍按在那叠厚厚的地方奏报上——孩童呓语、村妇焚香、私塾停课……桩桩件件,皆因一句“黑船运米”而起。
他本欲斥为荒诞,可当三名从未谋面的州官接连自首,供出历年虚报漕粮、勾结仓吏、私卖官米之罪时,他终于明白:这不是疯,是震。
“你欲如何?”皇帝缓缓开口。
“请陛下颁诏天下。”牛俊逸抬眼,目光如刃,“凡因童谣、梦语牵出之案,若主动投首,可减等论处;若包庇致童蒙受害,惊扰天和,罪加三等。”
殿中寂静如死。
片刻后,内侍提笔录旨,玉玺落下,一道明黄诏书飞马传往四方。
——雷动。
半月之内,十五名官员自缚赴衙,涕泪俱下,坦承贪墨旧案。
更有甚者,供出背后靠山,层层牵引,竟直指户部右侍郎!
那人素来清廉自诩,家中还挂着“冰心玉壶”的匾额,结果其幼女近月来夜夜惊哭,反复呢喃:“爹爹收的红箱子会咬人……”
朝堂骤然失温。
更妙的是,那些尚未被波及的高官们,开始坐不住了。
有人连夜烧毁田契账本,有人强令家仆改口供词,还有人竟亲自上疏,揭发同僚十年前挪用河工银两的旧案——只为一句:“臣之家儿从未梦魇,可见心迹坦荡!”
滑天下之大稽,却又令人脊背生寒。
他们不怕律法,不怕御史,不怕死囚牢里的哀嚎……
但他们怕自家三岁孩儿半夜坐起,指着梁上悬灯说:“那里吊着一个穿官服的人。”
与此同时,江南偏野,暮色四合。
边关营帐外,梧桐树影婆娑。
麴云凰盘膝而坐,掌心托着一片嫩绿的叶子,轻轻卷成喇叭形状。
她身旁的小女孩睁大眼睛,学着她的动作,笨拙地抿唇一吹——“呜——”一声细哑的声响划破晚风。
“再来一次。”她轻声引导,“这次唱我教你的。”
小女孩点点头,鼓起脸颊,清脆稚嫩的声音随风飘起:
“风说了,墙知道了,
爹爹藏的钱,长出牙了……”
歌声未落,帐外忽然传来扑通一声响。
两人转头,只见一对衣衫褴褛的夫妇跪倒在泥地中,女子满脸泪痕,男子浑身颤抖:“求求您!求求您让娃别再念叨了!她说我爹埋的钱上有血……可那是真的啊!是我爹当年克扣军饷……我们一直不敢动……”
麴云凰沉默起身,缓步上前,亲手将二人扶起。
“不是孩子疯了。”她声音轻得像月下流水,“是你们藏得太久。”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铃,玲珑剔透,铃身刻着细密符文——正是以“灵犀幻音诀”炼制的心音引。
她轻轻挂于女孩颈间,柔声道:“以后你想说的时候,摇一摇它。风会替你传话。”
女孩懵懂点头,小手抚过铃铛,发出清越一响。
那一刻,远处山峦如铁,星河欲垂。
麴云凰仰望苍穹,唇角微扬:“这一局,我们没出招……是他们自己,把棺材钉全拔了。”
夜风拂过,铃音渐渺,仿佛天地之间,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正悄然拨动命运之弦。
而在千里之外的长安街头,某个市集的拐角处,几个孩童嬉笑着聚在一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纸糊的喇叭……
——风,才刚刚开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