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惯会疼人。”
顾知宴的喉结在阴影里动了动。
那道淡白疤痕藏在领口下,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伤口。
林知夏取下围裙时,真丝布料擦过顾知宴的手背:“苏黎世分公司的并购案耗神,该补补元气。”
顾知宴接过管家递来的热毛巾:“G集团大中华区总裁的日程表,不该浪费在庖厨之事。”
林知夏将汤盅又推近半寸:“华尔街待久了,反倒想念张妈腌的醉蟹。”
青瓷勺柄触到唇边时,顾知宴无名指根本的旧疤突然刺痛。
十四年前波士顿暴雪夜,林知夏就是用这只从跳蚤市场淘来的古董汤匙,喂他喝下退烧的姜汤。
此刻汤里漂浮的枸杞红得刺眼,像极了她当年砸碎在曼哈顿公寓的红酒渍。
顾老爷子用银箸点了点雕花转盘:“鲥鱼多刺,知夏倒是耐心。”
清蒸鱼腹上缀着的火腿丁微微颤动,像林知夏欲言又止的试探。
林知夏含笑替顾老爷子布菜:“顾爷爷尝尝这火候,可像咱们那年中秋夜吃的?”
她特意用了“咱们”这个旧称。
顾知宴慢条斯理拆着蟹粉狮子头,想起此刻苏雨烟该在明德公寓煮面条——
那姑娘总把蟹粉说成“数学符号里的冗余项”。
“如今能兼顾百亿并购与洗手作羹汤的姑娘......”
顾老夫人用银筷夹起水晶肴肉,“怕是菩萨跟前供过灯的。”
林知夏低头布菜时唇角扬起恰好的弧度,银筷却将龙井虾仁摆成了精确的等边三角形。
十四年前他夸她摆盘艺术,如今她连呼吸频率都计算着最优解。
“祖母慧眼。”
顾知宴将雨前龙井推向两位老人,“能娶到林小姐的,必是修了三世功德。”
他突然改用苏城方言,“可惜孙儿佛缘尚浅。”
“景烁前日来请安,”
顾老爷子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孙子右手无名指,“倒是提起他们傅氏想参与智脑二期项目。”
顾知宴正用错金蟹针挑出莹白蟹肉:“傅氏集团最近在接触波士顿的AI公司。”
林知夏舀起一勺蟹粉豆腐:“景烁那孩子,倒是比知宴当年还倔。”
顾知宴突然想起去年疫情封锁期,傅景烁穿越封控区只为到苏城陪苏雨烟。
“倔劲需配准星,用在正途便是极好。”
他用蟹钳剪在骨瓷碟上划出光滑切面,“陈院士常说‘非线性方程的魅力,在于不可预测的收敛方向’。”
管家适时呈上枇杷。
顾老夫人却将整碟转到长孙面前:“苏城的枇杷终究不如京城的脆甜……”
“农科院老先生说,有些花木强求不得,倒不如让它们在自己适宜的土壤里开得自在。”
顾知宴忽然用蟹眼锥在桌面轻点三下。
林知夏捏着筷箸的指节骤然发白。
十四年前在查尔斯河畔,他也曾用同样温柔的语气对她说过:“夏夏该是洛基山脉的雪松,何必非要开成铃兰。”
顾老夫人眉心微蹙:“农科院那些改良嫁接的伎俩,怎懂得百年古根的妙处?”
“前日陈院士倒是提起个趣事。”
顾知宴截断话头,“他们团队用代数几何重构气象模型时,发现极地冰晶的六角结构比人工雕琢的钻石更精妙。”
他将温好的黄酒推向祖母,“自然造物的智慧,原就比人力强求来得珍贵。”
顾老爷子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划过青瓷醒酒器:“智脑二期需要纯净算法。傅氏注资生态园的事,让景烁直接找陈默谈。”
林知夏低头整理餐巾的指甲陷入掌心。
“该敬祖父一杯。”
顾知宴起身举杯,“敬您当年力排众议保留顾氏医院残障岗位。”
他抬眼望向窗外摇动的樱树影,“如今云栖农场45%的特殊员工,证明您的前瞻智慧。”
窗外夜风骤起,铃兰花瓣飘落在青砖地上。
描金座钟敲响第八声时,顾知宴解开衬衫第二颗纽扣——
内侧绣着的北极星纹样,正与苏雨烟项链上的亚历山大变石遥相呼应。
“失陪,九点要和瑞士分部开视频会议。”
顾知宴接过管家递来的西装外套。
夜色浸透万字纹地砖,铃兰在汉白玉栏杆旁泛着冷光。
林知夏的羊皮底高跟鞋声碾碎满地铃兰香,她腕间情人桥腕表的月相停在初亏时刻,像极了十五年前波士顿公寓里摔碎的水晶镇纸。
十九年时光在回廊楹联的隶书间流淌,从幼儿园分食的桂花糕到哈佛图书馆陪他通宵改并购案,此刻凝结成她眼底冰封的量子纠缠态。
“知宴!”
她停在五步开外的金丝楠木楹联下,“十九年又两个月的情分,抵不过个认识两百天的......”
她翡翠耳坠撞出东汉编钟的余韵,“还是我外甥的前任?”
“林小姐应该最懂测度论。”
顾知宴转身时西装外套掠过楹联上的“格物致知”,“有些集合在勒贝格测度下为零......”
指腹抚过廊柱上童年时刻下的身高标记,“却在豪斯多夫维度里铺满希尔伯特空间。”
锦鲤池突然跃起红白两色,水珠在空中划出柯西分布曲线。
“傅太夫人看中的是门当户对。”
林知夏忽然用华尔街并购谈判时的精准语速切割夜色,“而苏小姐......在傅家眼里不过是个漂亮的∞符号。”
“数学家最珍视的,恰恰是看似无用的虚数单位。”
顾知宴望着中庭那株百年银杏,“当年你教我金融模型时说过......”
他掏出内袋钢笔转出花来,“真正改变世界的,从来不是实数轴上的循规蹈矩。”
铜铃忽然在回廊尽头惊起,惊飞了檐角假寐的白鹭。
林知夏向前踉跄三步,羊皮底高跟鞋卡进青砖缝隙的瞬间,十五年华尔街淬炼出的铠甲轰然崩塌。
顾知宴下意识伸手虚扶,腕间雪松香掠过她颈侧。
这个曾端着红酒杯在纳斯达克敲钟的女人,此刻睫毛上凝着的水光比苏黎世初雪更易碎。
“当年不该用分手逼你留在华尔街......”
林知夏突然抓住他欲收回去的袖口,翡翠镯子磕在表链上,“我总以为......以为你会追过来......”
夜风卷起她鬓边碎发,露出耳后淡白的疤痕——
那是二十二岁,她陪他连熬三夜做并购案时被咖啡机烫伤的。
顾知宴想起前夜苏雨烟明德公寓里,那个边煮雪耳羹边推导方程的背影,蒸汽氤氲中她虹膜里的冰川蓝像融化的极光。
“都过去了。”
他轻轻抽回衣袖,指尖扫过她手背时带落一滴泪,“就像你教我煮的第一壶蓝山咖啡......”
月光漫过太湖石假山,“凉了再热,总不是当年的味道。”
“当年在查尔斯河划船翻船......”
林知夏泪珠坠在掐丝珐琅宫灯投下的光晕里,“你把我从水里捞起来时说过,我们是两棵基因相同的雪松......”
月光忽然被云层揉碎,宫灯将影子拉成十五年前哈佛图书馆的模样。
顾知宴想起昨夜苏雨烟趴在书房桌上小憩时,发梢还粘着写满算式的便签纸,像只偷吃墨水的猫。
“顾氏与G集团的战略合作......”
他喉结处的旧疤微微滚动,“需要林总裁的智慧。”
“你明知道我要的不是这个!”
林知夏忽然拽住顾知宴的西装后摆,羊脂玉般的指甲掐进真丝面料:“我们念过同样的商科教材,戴过同系列的毕业方帽,处理危机时转钢笔的角度一致,连初吻都是在京大附中......”
顾知宴的袖扣划过她手腕内侧淡青血管,十九年前那个带着雪松香的冬夜突然复苏——
她蜷缩在他大衣里取暖时,睫毛曾扫过他喉结处的旧疤。
“可她十八岁时的初吻,给的是我外甥......”
林知夏的翡翠耳坠擦过他下颌线,“锦瑟整天景烁哥哥长景烁哥哥短的......”
宫灯将她的冷笑切成棱角分明的阴影,“顾老夫人说的‘万里难寻玉麒麟’——这样的人中龙凤,她现在说不爱就不爱了,顾总怎么确定......”
“知夏。”
顾知宴后撤三步拉开距离,“你看过云栖农场的双色樱吗?”
他望着回廊尽头晃动的铜铃,“嫁接伤口要裹三年蜂蜡才能开花,但每朵花都带着两种树的记忆。”
“十九岁的心动像六月的雷雨。”
林知夏突然逼近两步,“来得轰轰烈烈......”
她攥紧他袖扣,“可你见过哪场骤雨能浇灌出十年树龄的雪松?”
顾知宴垂眸。
十九年前她穿着香奈儿高定摔在京大台阶上时,也曾这样攥着他的袖扣不放。
“你现在爱她眼里的银河......”
林知夏晃动他手臂,“可以前你明明说过......我虹膜里的冰川裂隙更令你着迷。”
三两只飞蛾在宫灯里挣扎,顾知宴眼前浮现在明德国际小区散步时,苏雨烟指着地灯说:“它明明看见星光,却非要扑向虚妄的热源”。
“上周老宅修缮发现我们埋的时光胶囊......”
顾知宴解开西装纽扣,露出内侧手绣的北极星,“你写的愿望是成为华尔街女王,我写的是......”
“别说!”
林知夏突然捂住耳朵,羊绒披肩滑落池畔,“我可以不要G集团股份......”
华尔街女王的锋芒碎在哽咽里,“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胶囊里那支万宝龙钢笔还能用。”
顾知宴将披肩披回她肩上,“但签不了顾氏智脑的AI伦理协议,笔尖至今写不出她草稿纸上的流畅。”
“她现在迷恋你眼里的星河......”
林知夏抬手想抚平他西装褶皱,却在触到内侧北极星绣纹时触电般收回,“可等见过华尔街的霓虹......见过真正的名利场......”
“上周她拒绝了我送的红钻胸针。”
顾知宴忽然指向池中倒影,“说换成云栖农场残疾员工的理疗券。”
萤火虫掠过他嘴角笑纹,“前天用三小时说服陈院士,把智脑算法专利收益中她那份约定的分红捐给孤儿院。”
林知夏突然想起今晨秘书的报告——
顾氏智脑为残疾员工设计的语音系统,开机提示音是苏雨烟哼的《夜曲》片段。
“可我们......”
林知夏突然笑出声,“我们本该是麦克斯韦方程组里最完美的对称......”
泪水在池面砸出层层涟漪,“如果......如果我当初没逼你选......”
这是她三十八年来第一次示弱。
“雨烟想要的从来不是顾氏集团。”
顾知宴忽然指向天际北极星,“是深秋淋雨时有人撑伞,通宵算数据时保温杯永远六十度。”
指腹擦过她腕间情人桥腕表的裂痕,“这样的温暖,我给得起。”
林知夏看见他后颈若隐若现的抓痕——
昨夜明德国际楼下散步时,突然窜出两只猫,小姑娘吓得躲进他怀里时抓的。
八道铜铃响彻庭院时,她终于蹲下身。
商海沉浮教会她识别所有K线走势,却算不出今夜月光下,自己眼泪的蒸发速率。
夜风卷起顾知宴西装下摆,露出内侧口袋的草稿纸边角。
苏雨烟用三种颜色笔迹标注的公式,此刻正与他童年刻在廊柱上的身高标记重叠。
水晶吊灯将暖光泼洒在羊绒地毯上,苏雨烟蜷在沙发里验算纳维-斯托克斯方程的存在性证明。
顾知宴推门的刹那,草稿纸雪片般惊起,她赤脚踩过满地数学符号扑进他怀里,虹膜里的冰川蓝泛起融雪般的波光。
顾知宴臂弯骤然收紧,西装革履裹挟的夜露气息渗进她棉质睡裙。
这个在谈判桌上游刃有余的男人,此刻却像迷航者攥紧浮木般将她按在胸口,下颌抵着她发顶的力道泄露了克制的惶惑。
“今天结束得好早......”
苏雨烟指尖陷进他后背的雪松香里,“灶上温着百合粥,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