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痛药的化学苦涩在舌根迟迟不散，像一层劣质的糖衣，包裹着底下蠢动的痛楚。腰侧、脖颈、左手掌心，身体各处被妥善包扎的伤口在药力下变得沉闷，却并未消失，只是从尖锐的嘶鸣转为低沉的、持续的背景噪音。
这间廉价旅馆的房间，像一口被遗忘的棺材，沉在城市最肮脏的褶皱里。昏沉，无光，只有劣质消毒液和陈年霉味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息。窗帘紧闭，将外面那个“正常”的世界彻底隔绝。
安全？不，这只是暂时的蛰伏。
徐文祖不会停止寻找。他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此刻一定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如同扫描仪般过滤着信息。警察的介入，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干扰，或许还增添了几分“游戏”的趣味。
而我，不能再被动等待。
我需要武器。真正的武器。不是旅馆里这些破烂，也不是药店那点可怜的消炎药。
我需要能撕开假象，能造成真实伤害的东西。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板消炎药上。铝箔包装在昏暗中泛着冷光。伸出手，不是去抠药片，而是用指甲，沿着铝箔的边缘，小心地、缓慢地揭起。
“刺啦——”
细微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铝箔被完整地揭了下来。薄，脆，边缘却意外地锋利。我捏着这片不起眼的金属薄片，对着从窗帘缝隙透入的、几乎不存在的微光。
不够。
远远不够。
烦躁像细小的虫子，在血管里爬行。我需要更……专业的东西。能匹配徐文祖那套冰冷手术工具的东西。
一个地方的名字，如同沉船浮标，猛地撞进脑海——东大门。
不是光鲜的购物区，是那些隐藏在主干道背后，迷宫般的、充斥着五金店、化工原料行和各种灰色地带的狭窄街巷。那里能买到很多“正常”世界不会轻易出售的东西。
风险巨大。暴露的风险。但待在原地，风险同样致命。
我站起身，动作因为疼痛而有些僵硬。走到房间角落那个掉漆的简易衣柜前，拉开柜门。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根孤零零的金属衣架。
目光落在衣架上。普通的铁丝衣架，材质偏软，但……
我拿起一个衣架，双手握住两端，膝盖顶住中间弯曲的部分，用力向外掰！
铁丝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缓缓变形，被拉直成一根长约四十公分的、略显弯曲的铁丝。
粗糙，简陋，但至少有了个形状。
我将这根铁丝塞进病号服宽大的袖子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异样的触感。
然后，我拉开房门。
走廊依旧昏暗寂静。经过其他房间时，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模糊的电视声或鼾声。这些被生活挤压到边缘的人们，不会关心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陌生女人要去哪里。
下楼。肥胖的女店主依旧沉浸在电视剧里，对我的离开毫无反应。
推开那扇漆皮脱落的铁门，重新踏入小巷。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肮脏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块。空气里的尿骚味似乎更浓了些。
我压低视线，将受伤的左手藏好，混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病号服依旧显眼，但在这片鱼龙混杂的区域，怪异本身就是最好的伪装。
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方向感，我朝着东大门的方向走去。脚步尽量保持平稳，忽略身体各处传来的抗议。腰侧的钝痛像有个小锤子在不停敲打，脖颈的纱布摩擦着皮肤，左手掌心在粗糙的布料包裹下隐隐发热。
穿过几条主干道，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化。高楼大厦被低矮密集的商铺取代，招牌林立，霓虹闪烁，空气里混杂着食物油烟、汽车尾气和某种……金属切割的尖锐气味。
就是这里。
我拐进一条更狭窄的、两侧堆满杂物和纸箱的巷道。光线被密集的招牌切割得支离破碎。两旁是各种店铺：卖轴承螺丝的，卖电工工具的，卖塑料管的，还有……卖厨具的。
我的脚步在一家看起来毫不起眼的厨具店前停顿了一下。橱窗里摆着各种型号的刀具，从巨大的斩骨刀到细长的水果刀，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
不能买刀。太显眼，容易被追踪。
我的目光越过厨具店，投向巷道更深处。那里，有一家店面更小，门口堆放着各种化学试剂桶和塑料管的店铺。招牌上写着“化工原料”，字迹模糊。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店里光线极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混合着酸性和溶剂的气味。货架上堆满了各种颜色的塑料桶和玻璃瓶，标签上印着看不懂的化学名称和危险警示。
一个穿着沾满污渍围裙、头发花白的干瘦老头从柜台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我，带着明显的警惕。
“买什么？”他的声音沙哑。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快。稳住。我指了指货架上一排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无色透明的液体，标签上写着“盐酸”。“那个，一瓶。”
老头的眉头皱了起来：“要这个干什么？”
“通下水道。”我垂下眼，声音尽量平静，“家里的堵了。”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眼神里的怀疑并未散去，但最终还是慢吞吞地转身，从货架上拿下一小瓶盐酸，用一张旧报纸随意包了包，放在柜台上。“两万。”
我默默付了钱，将那个用报纸包裹的、冰凉的小玻璃瓶迅速揣进病号服另一个口袋。瓶子不大，但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块冰，又像揣着一颗微型炸弹。
转身离开店铺时，我能感觉到老头审视的目光一直钉在我的背上。
走出巷道，重新回到相对明亮的主街。口袋里，铁丝和盐酸瓶隔着薄薄的布料，传来冰冷的触感。这两样东西，简陋，危险，但它们是种子。是反抗的种子。
阳光刺眼。车流喧嚣。
我站在街边，看着眼前这个庞大、麻木又充满危险的城市。
徐文祖，你一定在看着我吧？
看到我这身可笑的病号服，看到我蹒跚的脚步，看到我如同丧家之犬般在这城市的阴影里寻找能咬伤你的“牙齿”。
你会在笑吗？
笑我的不自量力，笑我的垂死挣扎。
那就笑吧。
我抬起头，迎着刺目的阳光，微微眯起了眼。
嘴角，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缓缓拉起一个冰冷而僵硬的弧度。
很快，你就会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