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为什么会遇见他,遇见她,遇见他们。
死了之后,没有去天堂,没有下地狱,又成了一个孤魂怨鬼,跟在“我”后面。
大底是老天实在恨我罢,活着的时候没什么念想,死了之后又是不得安生。
被扔下海,当水漫过我的生命线,当血肉被鱼吞食,我仍然没有感到灵魂的撕裂感。
这么无趣的一生,这么没有意义的一生,到底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走一遭?
想笑,笑不出来;想哭,哭不出来。于是就只能闭上眼睛。
再次睁眼,又是一模一样的牢笼般的世界,看着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再看看我透明的手臂,又试着走,走不出离“我”三米远的距离。
还要我看着“我”吗?看着一个无意义的人过无意义的一生?再和他一同被扔进海里?
搞不懂呀,这世界明明有数不胜数的破败荒凉的草木,偏偏要留下我做什么?
无计可施,麻木地跟着他再走一次轮回,又是那么孤苦伶仃的、麻木不仁的前半生,看着小小的他哭,我无法再被触动,只能仰天,任由一个古老的唱片声声嘶哑。
本来应该如此的,我们这一个人、一个鬼,本来应该再次被沉入大海的。
所以——
你怎么能出现呢?
朝晕,你怎么能出现呢?
你的眼睛望向他时,不会觉得他实在了无生趣吗?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明明她不会这样,她和我一样可怜到让人憎恶的地步,她不会变成你的模样,更不会一遍一遍地说他很好。
朝晕,我和他这一辈子都解读不开“生”这个字眼,到最后,“死”也没能把我们接纳,生死都配不上的人,怎么可能是好的?
所以,你早应该把自己蜷起来,不要让他看到,也不要让我看到,让两条不该相交的生命线背道而驰。
但是你偏偏不这么做。
你意识得到对吗?你一次次说出的那些话,分明就是四个字——不要去死。
他是第一次听见这话,我也是第一次听。
这四个字里面,有音节是送给已死的我吗?
从一开始的不屑一顾,到戒备,到迷茫,站在你们两个身边看了这么久,最后剩下的,居然只有微渺的一些嫉妒,一些苦涩。
凭什么呢?
凭什么,那些个漫长到像一生的夜晚,从来都是我一个人熬过去的?
小胖的信送来的那天,也是我一个人,把那口瘀血咽下去,又带着满身的内伤麻木跌撞地活。
从来没有人和我说过——说“天地这么大,不管是小小的爱恨还是大大的爱恨,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没有人教给我呀,没有人要我从压得我喘不过气的仇恨里抽出身来,只让我踉踉跄跄地摸爬滚打,自己领略和实践生存法则。
没有人要和我有亏欠的互换,没有人喜欢我做的意面,没有人会因为一盆盆栽夸我好,没有人会给我一个拥抱,没有人给我念信,没有人会为我流泪。
没有人——在乎我这条命,没有人在意我的死活。
朝晕,你知道吗?其实在你烤了饼干去找他的时候,抱上他的时候,哭的人有三个。
我开始对你产生意义了吗?
海洋流泪,知道是相爱。
我想念她,罪有应得。
其实这本书里面,他还记得一句话,我也记得。
她接受我,等于否定我否定我。
但是不适合,他不想拿出来,我也不想。
朝晕,你接受他,是接受全部的他,懦弱的、一无是处的、藏在每一片褶皱里的他,你接受他的每一个碎片,其中灰暗的占比不可想象。
你的接受,比厌恶还让人为之惶恐。
他那么笨,到底怎么值得你一遍一遍奔向他的?
所以,他这节火车,被你截停了吗?
你们现在过得很好是吗?我知道的。
你们爱去广场,和那些大爷大妈谈天说地。
你们爱去绿植市场,领回去一个又一个盆栽。
你们爱去萧筝的甜品店,尝试各种各样的新品。
你发现了他之前写的遗书,你深深抱紧他。
拥抱、直到肋骨断裂。
你和他说,你们两个都会自由,都已经自由了。
因为他说——用宿这个姓氏,是因为它是睡觉的意思,他当时只想长睡不醒,所以你就连忙带着他去改姓,跟着你姓,他变成了洛岐。
于是,天地间,宿岐只剩下我一个,连长眠都是奢望的人,只有我一个。
那么,你能把我们区分开吗?你的爱里,有一份能施舍给我吗?
其实在莲华寺里,许愿的人也有三个。
朝晕,我想见见你,变成什么都好,我想要望进你的瞳孔,我想要,正视你灵魂里的火。
于是,有一只玄猫窝在公园里,有一个曾经拼命想死的物什,如今在拼命活,等着一个春天,等你如神露般的指尖落在我身上。
什么都不用做吗?只要凝视你,只要被你发现,我像宿岐,我像他,我像我,就能得到我想要的垂怜吗?
”你总让我觉得碎碎的,我最喜欢把碎碎的东西拼起来了,拼起来之后就和我一样,都好好的了。”
朝晕,能让我体会你指尖的温度吗?能让我拥有你温度的千分之一吗?
朝晕,在公园里的这些话,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吗?能让我偷了,拿去流浪吗?
到此为止就好,你和他的幸福我就不去观赏了。
你爱他,就是爱我,爱分裂出去的我,爱更加幸运的我,连带着不幸的我都沾光。
朝晕,你是一个灵魂丰满的人,你有无休无止的爱给他,给我,给这个世界,所以你问我,要不要和你一起回家。
但是,我从未为你做过什么,这不算施舍的施舍,我不敢要。
我会带着你的一丝温度,带着在我身体里淋化的绵绵雨,竭尽所能地把世界映在我眼中。
天地大——爱恨能落墨几斗?
可在他的天地里、我的天地里,你的爱已经是盈余千年的大雪。
朝晕,有一句话,他从来没有和你说过。
有你的话,自由已经不重要了。
不对——
有你的话,自由已然在怀中酿生。
——
话匣子
总是醒梦、总是更换青锈的密钥。那道虫蛀了的题,总是被一个人解掉。
向日葵从不凋谢——只是入眠。
我把祈祷终了,踏上魂骨不归的路。
直至万类万籁俱寂,听一场你为我而降的,空旷缠绵的雨声。
直至死亡把我压塌,直至我爱你的虔颂,被掐断在溃烂的喉骨中。
直至睡梦颠倒,一切苦难流成无意义的汤水——除了,我们的爱。
——宿岐《邃密雾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