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逸穿着皮鞋,走在研发中心的地上,那皮鞋跟敲地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比他预想的还要显得空旷。
他推开玻璃门的时候,王博士正趴在一台银色仪器的后面,手里拿着螺丝刀呢,结果“当啷”一声,螺丝刀掉到地上了,在安静的实验室里,这声音就像炸雷一样。
“胡先生啊!”王博士赶忙弯腰去捡工具,他那白大褂的前襟上沾着机油印子呢。他一抬头,眼镜都滑到鼻尖了,说道:“您可算是来了。”说着,他用手指抵着后腰慢慢直起身子,额头上的汗珠在那冷白色的灯光下看着湿漉漉的。他接着说:“新设备昨天就到了,可是搬运工说要是不结清尾款就不给拆箱呢。您瞧瞧。”他抬手比划了一下,只见那整面墙都堆满了金属箱,就像小山一样,箱子上封条写着“德国进口”的烫金字都落灰了。
胡逸的眼睛扫过那些箱子,喉咙动了动。
三天前,在行业论坛上,胡逸第一次听王博士说起“AI音色重构”这个概念的时候,那时候王博士眼里的光可比现在亮多了,得有现在的十倍。
“是不是资金链断了啊?”胡逸直接就问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在西装内袋里的红丝带上摩挲着。这个红丝带系着的是他熬了七个晚上写出来的《传统音乐数字化转型方案》,这时候在口袋里都被焐得热乎乎的了。
王博士的肩膀一下子就耷拉下来了。
他拉过来一把转椅就坐下了,椅子还“吱呀吱呀”响了两声,说道:“上个月啊,政府的专项基金被新能源项目给截走了。之前谈好的那些风投呢,看咱们没有实际做出来的案例,昨天就都撤资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沓财务报表,最上面那张的“负债”栏被人用红笔圈了三个感叹号呢。“现在连实习生的工资都得拖到下个月才发喽。”
不过一提到技术,王博士的眼睛就放光了。
他拉着胡逸走到一个黑色的控制台跟前,屏幕刚一亮起来,实验室天花板上的LEd灯就跟着闪了一下,很明显啊,这电力系统也是在强撑着呢。
“你瞅瞅这个。”王博士调出了一段音频,是一位老艺术家的清唱,那音色又浑厚又带着岁月磨砺出来的沙哑感。“传统的音乐人最担心的就是嗓音退化了,可这台原型机啊……”他输入了几个指令之后,同一个人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亮得像少年似的,紧接着又变成了带着戏腔的婉转声音。“这机器能把最巅峰状态的音色保存下来,还能根据曲风生成不同的变体呢。像老周那种害怕学新工具的老师傅,只要录个样本,以后用这个就能通过AI完成不同风格的混响啦——”
“停。”胡逸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
控制台发出的蓝光把他的瞳孔都映得发亮了。“刚才那段《茉莉花》的母带,上线试了三天就有二十万的收藏量呢。”他又想起了小李在会议室里哆哆嗦嗦说话的样子。“要是老艺术家的声音能这样‘复活’,听众就不只是听了,还能‘参与’到他们的演唱当中去呢。”王博士的手指在操作台上快速地敲击着,就像敲出一阵急促的鼓点似的,着急地说:“所以啊,这就更得测试了!咱们得有一百个不同年龄段、唱法也不一样的嗓音样本,还得有用户反馈的数据呢……可现在呢,连买服务器的钱都没有。”
胡逸一声不吭。
他把西装的纽扣解开,然后在控制台前面坐了下来。
麦克风降下来的时候,他闻到了那种金属特有的冷冷的味道。
“那我先来当第一个测试的吧。”他朝着麦克风轻轻咳了一下,问道,“唱点啥呢?”
“随便哼两句就行。”王博士把录音的界面调了出来,“系统会自己抓取声纹特征的。”
胡逸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十七岁那年在KtV的时候,颜悦捏着话筒笑话他唱歌跑调的模样。
他清了清嗓子,低声唱道:“我曾踏月而来,只因你在山中。”这可是他写的第一首原创歌词呢,当时颜悦还说这歌词“酸得能把牙给掉了”。
控制台的指示灯开始一闪一闪的。
过了三秒钟,音响里就传出了他的声音。不过这个声音更清亮了,还带着流行乐那种转音呢;再一切换,又有民谣那种沙哑的感觉;又变了一下,竟然还有美声那种恢弘的共鸣。
王博士的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手指的关节都变白了,激动地说:“您听听这个气口的处理,原来的情感可是一点没少,还能适配不同的风格呢……”
胡逸站了起来,后背紧紧地靠着那冰凉的仪器。他脑海里浮现出会议室里的场景,陈总把咖啡杯摔得哐当响,老周紧紧攥着工牌,都把工牌攥皱巴了,小李呢,把笔记本折得都出印子了。
“启动资金得要多少啊?”
“三百万呢。”王博士回答得特别快,那感觉就像是生怕对方反悔似的,“这钱得用来买服务器,租测试的场地,还得给合作的音乐人样本费……”
“我自己最多能拿出一百万。”胡逸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剩下的钱,就得找平台来出了。”说着,他就把手机掏了出来,在通讯录里翻到了“赵总 - 悦听云”那一条,大拇指在通话键上停了一下,“悦听云可有三亿的活跃用户呢,他们想要独家的内容,咱们呢,需要用户数据来优化算法。”
王博士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可是赵总那个人……”
“我心里有数。”胡逸按下了拨号键,“他就认数据。”
悦听云的会议室比星辰音乐的要小一些,不过更敞亮。
赵总坐在长桌子的那头,他戴着的金丝眼镜反着光呢。赵总把胡逸递过来的测试报告又给推了回去,说道:“胡先生啊,我们这个平台可不缺AI技术。”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敲着桌面,“上个月刚收购了一家做智能推荐的公司呢。”
“但是他们可做不出这个。”胡逸说着就点开了平板,播放起刚才的测试音频。
赵总的眉毛微微动了动,为啥呢?因为当他自己的声音从平板里传出来的时候,是京剧里的西皮流水腔呢。“你上周在年会唱《梨花颂》跑调的视频,我记得在短视频平台上有五十万的播放量呢。”胡逸的声音很轻,“要是用户能一下子就把自己的声音变成京剧、民谣、摇滚,甚至是偶像的音色,你说,这得带来多少新用户啊?”
赵总的手指停住了。
他把眼镜摘下来擦了擦,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商业使用权怎么算呢?”
“七成。”胡逸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王博士在他脚边轻轻踢了一下他的皮鞋尖,这可是他们来之前商量好的底线。
但是赵总笑了:“胡先生,我还以为你会更有诚意呢。”他往后一靠,椅子发出了吱呀的声音,“我们出资金,出用户,还出测试场景,就要七成?”他竖起三根手指,“三成,我现在就可以签支票。”
胡逸的指甲都掐进手掌心里去了。
他想起实验室里那些落满灰尘的设备箱,想起小李那皱巴巴的笔记本,还想起老周紧紧攥着工牌、手都在发抖的样子。
“赵总,你知道为啥传统音乐人都排斥数字化吗?”他冷不丁地问道,“因为他们害怕被技术给取代了。但是我们这个系统是用来‘保存’的,可不是用来‘替代’的——”他身子往前倾了倾,“所以产权必须得在研发中心。你要的是收益分成,又不是产权。”
会议室里安静得都能听到中央空调的风声了。赵总就那么盯着他看了足足半分钟,然后突然就笑出了声:“胡先生啊,你跟那些就会扯情怀的音乐人可不一样。”说着就抽出钢笔,“咱这么着,三年分成,每年收益里你拿25%。不过测试阶段的用户数据得归我们。”
胡逸直接就把手伸了出去:“行,就这么定了。”
王博士的电话是大半夜两点打过来的。
胡逸刚把西装脱了,正揉着疼得要命的太阳穴呢,床头柜上的手机就嗡嗡直响。“到账了!整整三百万啊!”王博士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财务说悦听云的钱和给您的个人转账一块儿到的,现在整个团队都在实验室拆设备箱呢,老张头还说要通宵装服务器——”
胡逸对着天花板就笑了。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在茶几上放着的红丝带方案上,那一抹红就像一小团火苗似的。
“不过这也就是第一步罢了。”他对着电话小声说,“明天我得去老周的录音棚,把原型机给他瞅瞅。得让他们知道,这技术可不是来抢饭碗的,而是……”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而是给老手艺延续香火的。”
挂了电话之后,他把沙发上的西装拿起来,就见西装内袋里的手机亮着,有一条未读邮件:“国际版权管理组织邀请您参加日内瓦研讨会,议题是:数字时代传统艺术的版权保护与技术应用……”
胡逸直接就把手机关了。月光下,他冷不丁就想起小李在会议室讲的话了:“1987年的《茉莉花》母带,三天就能有二十万收藏呢。”他伸手在口袋里摸了摸那个方案,发现红丝带打的结有点松了。不过这也没啥,等哪天他把老周的声音也录进系统里,他再重新系紧就成。